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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见、触得到的是我,不是时光。现在你还年轻,觉得无所谓,可十年、二十年后呢?我依旧是现在这样,你会变成什么样?”吴居蓝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言辞却犀利得像冰锥,似乎要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这一瞬间,我真恨吴居蓝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让我有半点糊涂,也不肯让我有半点逃避,总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但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开,逼迫我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他!

  我沉默了良久说:“我会变老、变丑。”

  “我不可能在一地长居,你必须跟着我颠沛流离,没有朋友,没有家,到那时,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梦。又老又丑的你会恨我、畏惧我,想尽办法逃离我。”吴居蓝一边说着残忍的话,一边微笑着推开了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离开,但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凉。

  “沈螺,不要把你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我身上,去寻找真正适合你的男人!”吴居蓝冷漠绝情地用力拽开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谁针对你,确认和我没有关系后,我就会离开,你就当遇见我的事是一场梦吧!”

  我晕晕沉沉,像梦游一样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闷,“唰唰”几下,拉开了所有窗帘,打开了所有窗户。清凉的晚风一下子全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飞了起来,窗帘也哗哗地飘着。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千年前的那轮月亮应该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却不行,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女子的芳华更是有限,十年后,我三十六岁,如果保养得好,还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二十年后呢?四十六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五十岁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和寿命漫长、容颜不老的吴居蓝站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中国最美的爱情誓言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连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还是恋人的手吗?

  我悲伤无奈地苦笑起来。

  自以为鼓足了所有勇气,信心满满地面对这份感情,下定决心不管我和他之间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我们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就是“时间”。

  我该用什么来打败时间?

  这个问题,连拥有千年智慧,几乎无所不能的吴居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才会故意尖刻地说出“又老又丑的你”这样的话来伤害我,逼着我放弃。

  理智上,我认同吴居蓝的决定。既然未来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确应该选择放弃。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愿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风越凉,我却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着凉风。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十分狼狈,不得不站起来去抽面巾纸。

  擦完鼻子,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还差十几分钟就凌晨四点了。

  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在窗口坐了六七个小时,难怪冻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失灵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

  我靠着窗台,看着窗外:月光下,龙吐珠花皎皎洁洁,随风而动;九里香堆云积雪,暗香袭人。

  我想起了吴居蓝慵懒地坐在花丛间,静看落花蹁跹的样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吴居蓝,没有他的理智,更没有他对人对己的冷酷。也许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没有办法想清楚,究竟是应该理智地放弃,还是应该顺心地坚持。

  但是,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不管我怎么想,吴居蓝似乎都已经做了决定……

  突然,我心中一动。

  吴居蓝逼我放弃,他放弃了吗?

  在说了那么多冷酷的话,明知道会伤害到我后,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个吗?

  刹那间,我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把无法决定的事情交给了命运去决定——

  如果我此时出声叫吴居蓝,他回应了,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不许放弃!如果他没有回应,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应该……放弃了!

  我把头凑到窗户前,手拢在嘴边,想要叫他。可是,我紧张得手脚发软,心咚咚乱跳,嗓子干涩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运、我的未来都压在一声轻唤上吗?

  万一、万一……他早已熟睡,根本听不到,或者他听到了,却不愿意回应我呢?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略微平静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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