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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赤宸脸贴在树干,泪湿双眸,几难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只公兽一样,在择定了配偶后,把最美的鲜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献给她,甚至不惜为了保护她而战死,可爱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这些,担心阿珩不懂得他紧张地捧上的鲜花和野果是什么,会辜负他,却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鲜花、一个野果的意义,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视他的心。

  最终,竟是他辜负了她。

  赤宸的手紧紧摁着她写的字,似乎还想感受她指尖的温暖、发间的清香。

  可是,没有丝毫她的气息。

  两百年!她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赤宸强压着的泪意终是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树干上,洇湿了斑斑驳驳的“赤宸”。

  即使倾倒五湖四海、寻遍八荒六合,他都无法再弥补她一丝一毫。

  万里之外,日出之地——汤谷。

  不同于日落之地虞渊,终年黑雾弥漫,汤谷的色彩清新明亮。

  向东而去,碧波一望无际,随着微风轻轻荡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树长在水波中央,树冠比山还大,枝头开满了火红的扶桑花,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碧绿上浮着一团团红云。

  ①注:扶桑,长于日出之地汤谷的神树。《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日出,下浴於汤谷,上拂其扶桑,爱始而登,照耀四方。”

  在碧绿和火红间,突兀地有一点白色、一抹蓝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树干上,抚着琴,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蓝衫男子舞着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片片雪花从他的剑端流泻出,身周冰雪弥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这两个男子就是名满大荒的少昊和青阳。

  随着剑势,雪花越飘越急,温度越来越低。

  一套剑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坛,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后,连声称赞:“好,冰镇得恰到好处!”

  说着,把另一杯葡萄酒递给了青阳。

  青阳喝了一口后,淡淡地说:“多了一点涩味,回味后反添一段余香,你酿酒的技艺越发高明了。”

  少昊很满意,“别人都没喝出,若论品酒,你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我连在轩辕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阳顿了顿,淡然自若地接着说完,“阿珩自小嗜酒,别人花费时间练功时,她就琢磨着如何偷酒了,舌头被养得刁钻灵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滞,沉默地给他斟满酒,青阳一口饮尽。

  青阳问:“你父王最近有什么反应吗?”

  “大荒的流言都传了两百多年,我父王会不知道真相吗?他肯定早知道承华殿的王子妃是个假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问,我就装糊涂呗!”

  “你想装糊涂,你那一群能干的弟弟容不得你装糊涂,迟早会闹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经试探过好几次了?

  王子妃缠绵病榻两百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么糊涂了?只要父王还打算和轩辕结盟,就不会让他们捅娄子,即使那是个假的,也不会出任何差错,等父王觉得轩辕没价值了,即使是真的,也处处都是差错。”

  青阳说:“我听说高辛王后在说服高辛王立神农族的女子为宴龙的正妃。”

  少昊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我父王比较感情用事,因为当年登基的事情,对神农一直心怀芥蒂,还没答应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农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还空着,主动给榆襄示好,求娶神农族的王姬。云桑已经心有所属,你怕是娶不到了,还有个沐槿。”

  青阳苦笑,“你想让我兄弟反目?我父王都拿仲意那块榆木疙瘩一点办法没有。”

  自从阿珩死后,仲意至今都不和青阳说话,而且对轩辕王明言,除非榆襄杀了炎灷和赤宸,否则休想他会和神农族和平共处。

  轩辕王费尽心机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却根本不敢派若水的勇士上战场。

  少昊叹道:“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一根筋,你父王纵然心有七窍,碰上了一根筋的仲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青阳拎起酒坛开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缓解一切。

  少昊想劝却无从劝起,自从阿珩死后,青阳已经从爱酒变成了酗酒。

  少昊默默看着青阳,忽而想起了两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青阳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他坐在院中的槐树荫下纳凉。

  青阳嘴里嚼着根青草,肩上扛着把破剑,大摇大摆地走进打铁铺,笑得比阳光更灿烂,嘻嘻哈哈地对他说:“兄弟,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打铁匠,帮我修好这把剑,我请你喝酒!”

  他眯着眼睛看青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肆无忌惮、热情爽朗的灿烂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这个少年。

  他帮青阳修好了剑,青阳请他喝了最劣质的酒,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当时他的一辈子才几百年,还不懂人生中没有最,只有更。

  也许是因为他修剑的技术好,也许是因为他好糊弄,修剑不用付钱,几杯浊酒就可以打发,青阳总是来找他修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青阳来找他修剑,他请青阳喝酒,临走前再附送青阳一套衣服、一壶酒。

  青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给他拉风箱的二憨子觉得青阳在占他便宜,提醒老板要小心。

  在他五百岁,也就是他的母亲亡故五百周年时,父亲又迎娶了两个妃子,同时立宴龙的母亲大常曦氏为正妃,他被传召回去参加册妃大典。

  他去了,从头笑到尾,笑得比宴龙都开心。

  当天晚上他驾驭着玄鸟一直往北飞,去追那颗最北的星星。

  幼时,每当他哭嚷着“要娘”时,乳娘就会揽着他,指着最北面的星星对他说:“看到了吗?那就是你的娘亲,她一直看着你呢!”

  玄鸟不知道飞了多久,直到他灵力枯竭,才落下。

  极北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连阳光都畏惧地躲开,他一人踽踽独行,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么。

  风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彻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灵力已经耗尽,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须一直走。

  并不觉得恐惧,因为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可是,真孤单啊,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

  正当他觉得风雪永远不会停,漆黑无边无际,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想躺倒休息时,一点光闪烁在风雪中。

  他摇摇晃晃地挣扎过去,青阳全身上下裹着毛茸茸的兽皮,探着半个脑袋嘻嘻笑着说:“进来喝酒,风雪连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个头!是比上次更难喝的劣酒,可他觉得很酣畅淋漓。

  他没有问青阳为何在此,青阳也没有说,不过在那天晚上,他告诉青阳,“我的姓氏是高辛。”

  虽然他知道青阳已经知道,要不然人不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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