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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老头捋了把山羊胡,含笑道:“不管神农人对赤宸是赞是骂,反正现如今赤宸掌握了神农国一半的军队,他哼一声,整个神农都要颤一颤,可谓真正的督国大将军。”

  酒肆的老板摇摇头,长叹一声,“赤宸的军队就是我们轩辕的噩梦。”

  酒肆里刚刚轻松一点的气氛又消失了,连胖商贾都无声地叹了口气。

  少年不解,连连问:“为什么?为什么?”

  老头的三弦琴声高昂急促,好似黑云压城,城池将破,逼得人心不安。

  琴声中,老头的声音沉重压抑,“赤宸只亲自和轩辕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时山之战,轩辕族杀了赤宸麾下的靖将军,赤宸率军攻打大时山,宣布要么投降,要么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轩辕士兵坚韧不拔、骁勇善战,他们当然不肯降,与赤宸死战。城破后,赤宸下令屠城。”

  老头手抖了抖,乐声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轩辕国人,都听说过此战,低头沉默着。

  寂静中,老头的声音响起,“一次战役!只一次战役!十二万人被杀!九万多是平民!从此赤宸的名字成了轩辕百姓的噩梦!”

  酒肆中的酒客们都不说话,只高辛的少年还惦记着赤宸要杀炎灷的事情,“老爷爷,是因为赤宸维护我们这样的人,而炎灷保护那些官老爷,他才要杀炎灷吗?”

  老头愣住,少年叫:“老爷爷?”

  “哦!”

  老头子定了定心神,边思量边说道,“也许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炎灷和赤宸代表着不同人的利益,两边水火不相容,传说中的秘闻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什么秘闻?”

  少年紧张地问。

  老头手放在嘴边,刻意压着声音,却又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传闻炎灷杀了你们高辛的大王子妃,赤宸是为她报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爷爷,你骗人!”

  酒客们哄堂大笑,因为赤宸带来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

  老头子笑着朝众位酒客行礼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听个乐子。”

  背起三弦琴,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随意回头,看清了窗边的红衣男子,霎时间惊得呆住。

  几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这个样子,几百年后依旧如此。

  他当年自负修为,看出了青衣女子来自神族,激她出手灭火,却一点没看出男子有灵力,可见男子的灵力早已高深莫测。

  山羊胡老头转身又进了酒肆,走到红衣男子身边,恭敬地行礼,“没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还好?”

  红衣男子没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颤了一下,老头又笑问:“小老儿当年眼拙了,敢问公子大名?”

  红衣男子回头,淡淡看着老头,轻声吐出两个字:“赤宸。”

  山羊胡老头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软坐在地,骇得脸色惨白,呆了一霎,连三弦都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酒肆里的客人们纵声大笑,“这老头几杯酒就喝醉了!”

  满堂欢声笑语,斯人独坐。

  赤宸端着半杯酒,凝望着西边。

  正是日落时分,天际晕染着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橙红靛蓝紫,绚烂如胭,华美似锦,他眼中却是千山暮雪,万里寒云。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静处,唤来逍遥,飞向百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虞渊一趟,祭奠完阿珩后再去百黎住一晚。

  逍遥的速度更快了,不过盏茶工夫,就到了百黎。

  赤宸走进桃花林间的竹楼,默默地坐着,月色如水一般洒在竹台上,凤尾竹声潇潇,他左手的指间把玩着驻颜花,右手拎着一大龙竹筒的酒嘎,边喝酒边望着满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满坡桃花开得云蒸霞蔚,缤纷绚烂,可桃花树下,早没了赴约的人。

  半醉半醒间,赤宸踉踉跄跄地拿出几百年前从玉山地宫盗出的盘古弓,用尽全部灵力把弓拉满,对着西方用力射出,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拉了两百年,这把号称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让自己和所思之人相会的弓却从来没有发生作用。

  赤宸不肯罢休,不停地拉着弓,却怎么拉都没有反应。

  每一次都全力而射,即使赤宸神力高强也禁受不住,无数次后,他精疲力竭,软坐在地上。

  赤宸举起龙竹筒,将酒液哗哗地倒入口中。

  远处有山歌遥遥传来:

  送哥送到窗户前,打开窗户望青天,天上也有圆圆月,地上怎无月月圆?

  劝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风二更息,寅时下雨卯时晴,翻起脸来不认人!

  赤宸手里的龙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听着,歌声却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责怪我吗?

  他跃下竹楼,踩着月色,踉踉跄跄地向着山涧深处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树越多,落花缤纷,几如下雨。

  朵朵片片,落在肩头脸上,没有打湿人衣,却打湿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里?”

  赤宸不停地叫着,可无论他怎么呼唤,桃花树下都空无一人。

  只有,冷风吹得桃花雨一时急、一时缓,纷纷扬扬,落个不停,犹如女子伤心的泪。

  赤宸的酒渐渐醒了,阿珩永不会来了。

  他痴痴而立,凝视着眼前的桃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在何处?

  月光从花影中洒下,照得树干泛白,赤宸缓缓走近,却看见树干上密密麻麻写着“赤宸”二字。

  阿珩离去后第二年的桃花节,他穿着她为他做的红袍,在桃花树下等待通宵,醉卧在残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迁怒桃树,举掌正要将树毁掉,无意中瞥到树干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细看,竟然是无数个“赤宸”。

  玉山六十年的书信往来,他一眼认出是阿珩的字迹,看到熟悉字迹的刹那,他的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迹犹存,人却已不在。

  满树深深浅浅的“赤宸”,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无望。

  足足几百个“赤宸”,一笔一画都是情,一刻一痕都是伤,她当日究竟等了多久?

  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离去?

  赤宸闭起了眼睛,手沿着字迹一遍遍摸索着,似乎想穿透两百多年的光阴告诉那个两百多年前站在树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着,掌心滚烫,却温暖不了冰冷的字。

  赤宸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话铭刻在心,却好似要惩罚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认一个个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划出的小字,潦草零乱,可见写字时阿珩的伤心愤怒。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阿珩从未失约,失约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爱他、护他;他却疑她、恨她、伤她!

  赤宸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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