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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第二十一章 坚硬的核桃

  江州。

  她在临街处买了一个小楼,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平林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小楼原本是个茶馆,生意不冷不热。老板是个有野心的商人,相中了街西头的一家饭铺,急着出手,价钱给得还算公道。

  她临走时带走了所有的积蓄。到这里落脚时一问物价,方知自己积蓄颇丰,简直算是个富翁。

  开业三天,医馆生意渐渐渐多了起来,她方知在云梦谷做大夫时那种万事俱备的好处,就是在谷外的竹间馆坐堂也极为方便。四周药铺比比皆是,丸散膏丹一应俱全。她只要开方子,到哪里都抓得到药。江州虽也是个不小的城镇,不知为何,却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一张方子开出去,过不了一会儿病人就来回告说方子配不齐,不是缺鹿茸就是少杜仲,人参的成色也大打折扣。无奈,她只好自办药房。第二日便着人置了一张巨大的板桌,用来和药。至于石磨、铁研、乳钵、椿臼、粽扫、净布、铜镬、火扇、盘称、药柜、药刀、葫芦、瓶罐、大小筛子之类药堂必备之物,寻了五六日方得齐全。又四处托人将急缺的药材买回,以杜不虞。当真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好在手头宽绰,开张前一日从街对面的药铺里雇了两个伙计,帮她打下手兼管帐。

  那个从街头捡来的女孩已然六岁,出落得一脸水灵。成天跟在她裙子后面“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因两人长相各异,旁人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相似,她只好给她取名“唐爽”。怕孩子受委曲,宁肯自己担着嫌疑,也不肯轻易说出她的出生来历。那孩子亦格外懂事,知道母亲有洁癖,成天拿着块手帕儿,见着灰尘便擦桌擦椅,要么便是到药房里帮着伙计们捣药,捏药丸;得了空儿便钻到客厅,替病妇们哄孩子。惹得大家直笑,说这孩子恁地勤快,莫不是个丫头转世?

  整整忙了半个月,过了元宵,诸事方有些头绪。正月二十那一日夤夜,她刚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打算锁门歇息,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开门一瞧,飞雪中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敲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灰衣人,披着一件粘满雪花的斗蓬。她抬起灯笼仔细一看,见是谢停云,顿时目瞪口呆,僵立在了门口。

  谢停云笑道:“吴大夫,原来你在这里,真叫我们一顿好找。”

  她咬着牙,轻轻道:“谢总管请回,时辰已晚,请恕吴悠不能见客。”

  谢停云道:“谷主来了,你也不见?”

  她垂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不见。”

  谢停云怔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态平静、面色憔悴的女人。她一反往日的温顺,变得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吴悠口里说出来的话!

  他开始打动她:告诉她谷主从不在冬季外出,这一趟颠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在半途染上了肺炎,咳嗽不止,路上一直半昏半醒……

  “他只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如此而已。——谷主的诚意,想必你能体谅。”

  她看了一眼漆黑的马车,知道他就坐在车上,离她只有五步之遥。

  刹那间,一缕细微的柔情从眉睫中一闪而过,她想起了神女峰上的那个传说。

  ——变成了石像的东西不可能再变回来。

  所以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谢停云说了声“抱歉”,在风雪中关上了大门。

  那一瞬,大门重逾千斤,她知道自己关掉的门,不仅仅是这一扇。

  清晨时分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一打开门,又看见了谢停云。

  “谷主请我来转告姑娘一句话。”

  她静静地等待下文。

  “他说他错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谅。”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这么说来,谷主仍有一线希望见姑娘一面?”谢停云试探了一句。

  “不。”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馆”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这样想:破碎的就让它破碎吧。

  那个斯文柔顺的女学生已离他远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见过唐潜、见过她的孩子、见过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却至死也未再见过吴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个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车拉着,送到云梦谷木匠老刘的作坊。

  他当然认得这个上了七八个铁锁的箱子。

  拉车的人传告了慕容无风的吩咐:“谷主说,您老上次的话很有道理,铁箱子的确比木箱子要好。他还说,您一定要想法子把盖子封死,让谁也打不开。”

  这其实是铁匠的事情,老刘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就在铁箱子运回来的那一日,慕容无风看见了唐潜。

  他本当在吴悠出走后不久见到唐潜,结果只收到了唐浔的一个短函,说唐潜因事去了西北,估计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体渐渐恢复。坐在湖心亭里,他替唐潜斟了一杯碧螺春,缓缓地道:“我一直想谢谢你,多谢你送给我那包醉鱼草。——我知道那是唐门的禁药,到手非常不易。没有它,那个冬季我只怕挺不过去。”

  唐潜这才明白为什么慕容无风深恶唐门,对他却并不坏。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友谊。在木玄虚一案里他竭力相助,只怕也是出于这份感激。

  于是他问:“是谁告诉你这包醉鱼草是我弄来的?”

  “吴大夫。”

  “她只告诉了你这些?”

  “难道还有别的?”

  他告诉慕容无风那一天发生的事。

  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吴悠独自游到湖心岛,偷走了醉鱼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卫,她差一点杀了一个人。后来,她被逮住,就关在曾经关押过慕容无风的地牢里,为此大病一场。

  慕容无风悚然,长叹一声,觉得难以置信:“她会游泳?”

  唐潜接着道:“自从你夫人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早晚会给她一个机会。”

  他摇头苦笑:“我已害死了一个女人,不想再害另一个。何况,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云梦谷。”

  唐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为什么?”

  “是我赶走了她。——我本当是这谷里最后一个能为她说话的人,到了要紧关头却没有发话。这说明我是个糟糕的男人,既不配作她的老师,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话音充满自责,十分沮丧。

  “不必为此内疚。——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我们只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潜宽容地笑了。

  停顿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能帮她盗药,且宁愿面壁一载。唐潜与吴悠的交情,绝非一般。

  “我为什么要看她?她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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