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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他远远地审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态镇定异常。

  “有人拾到这只镯子,还到我这里。我猜想这大约是你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道。

  她将玉镯戴回腕上,浅浅一笑:“近来事忙,不记得失落何方。”

  他这才发现她双眼发黑,瘦得很厉害。冬季医务原本繁忙,自己卧床不起,她不得不替时时回谷顶班。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歉意,喟叹一声,道:“这几个月病人极多,我也帮不上忙,累坏你了。”

  “还好,不累,” 她故作轻松地眨眨眼,“放心罢,我能应付。”

  “我已通知陈大夫,让他安排你休息几个月。或许你愿意回老家走走?你只怕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了罢?那里可还有些亲人?”他的口气很温和,尽量让一切显得自然。

  “还有一个弟弟……”

  “生活得好么?”

  “挺好的。”

  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他想了想,忽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慎重地道:“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大开心。告诉我,可曾有人暗地里找你的麻烦,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有多大的麻烦,请你一定告诉我,我会尽全力替你解决。”

  她目光微动,既而恢复平静:“没有,我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所有抛出去的球,都被她掷了回来。瞬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他只好道:“前几天收到叶宪的一封信,说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想回谷守孝三年。松鹤堂总领西北所有的医务,虽然他手下也有一班子人,可我还是不大放心。想请你到蜀中暂住一年,替我打理一下,你可愿意?”

  他不相信她的所作所为纯属自愿,怀疑是受人胁迫。解决这件事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离开神农镇,到别处暂避一段时间。他好派人收拾残局,杜绝一切流言蜚语。

  虽然方才两个人都在兜圈子,他相信自己已给了她足够的暗示与退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她心里应当明白。

  可是,她的回答却令他感到意外:

  “我不去。”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为什么?到那里你可以独挡一面……”

  “不。”

  他简直吓了一跳。这谷里除了荷衣,从没有人敢跟他说一个“不”字。就算是拒绝,也会找一大堆理由,而且会说得很客气。

  既然她这么直截了当,不肯成全他的好意,他也索性一锤到底:“你可以留在这里。不过,不能再去滴夜楼。”

  果然,吴悠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一双杏眸燃烧了起来。他先以为那是出于羞愧,紧接着发现完全不那么一回事。她双目直视,怒容满面,口气阴寒:

  “请问先生,我可曾在任何时候耽误过手术?”

  “没有。”

  “我的手术可曾违规犯错?”

  “没有。”

  “我可曾骚扰过他人的医务?”

  “没有。”

  “既然都没有,剩下的时间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去哪里去哪里,谁也管不了!”她瞪圆了眼,硬碰硬地回了一句。

  他的火一下子窜到头顶,不得不深吸两口气,强行按捺:“滴夜楼也是你去的地方?请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娱乐。”

  他被她这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终于吼了起来:“娱乐?别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

  见他脸上紫气隐现,她没有吱声,脸却是一副死不认错,顽抗到底的样子。

  他读出了她心里的话: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不是么?

  ——你一直知道,很早就知道。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道:“有一个事实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胸口起伏,如听宣判,如中极刑。

  “这个事实是:这世上除了荷衣,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刹时间,她的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哪来的一阵刺骨的寒气,让她心脏停跳,浑身发抖。她感到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终于被他无情地捏碎了。不由得脸色煞白,目光陡然一凛:“可是,她已经死了四年了!”

  四年了!

  四年了,这谷里没有任何人敢向他提起荷衣!

  对他而言,荷衣的死永远是刚刚发生,恍如昨日。连他自己都不曾数过她离开他的时日。只要一闭眼,他就会听见隆隆的爆炸声,看见巨石滚落,她满身鲜血,面目全非地埋在泥土之中……

  四年了,只要一提到荷衣的死,他还会像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那样感到晴天霹雳、万箭穿心。他脸上的神情,好像一个犯人正在饱受酷刑,眼中全是痛苦。如果他能动,他会像一个野兽猛扑过去,将面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他听见自己对着她大吼:“出去!出去!你出去!”

  她倏地站起身子,嗓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以为我很喜欢呆在这臭男人成堆的地方么?你以为我成天在那群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装傻很有趣么?女大夫、女学生、女弟子、女、女、女!我有什么地方比他们差?好!我走,让你们彻底干净!”说罢便往门外冲去。

  “站住!”他大叫一声,神智开始恢复,“这件事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但你犯不着这样糟蹋自己!”

  她已冲到门口,站住,缓缓转过头来,冷冷地道:“谁说我糟蹋自己?我爱过一个人,愿意为他死;认认真真行医,救过别人的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地方不纯洁,谁也别想让我羞愧!”

  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她疾步奔出廊外。

  过了片刻,他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急忙拉铃唤人。

  洪叔首先冲进来,见他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强行将他送到床上。他一把拽住洪叔的手,急道:“你赶快跟着吴大夫——一步也不许离开她!”

  “是。”

  过了一柱香功夫,洪叔又赶了回来,向他报告:“少爷,吴大夫我看不住。她拿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坐着马车出谷了。我想拦住她,她‘刷’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说谁敢拦她她就宰了谁。”

  “你……你可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他忍不住要坐起来。

  “不知道。谢总管跟过去想劝她几句,也被她骂了回来。”顿了顿,他忽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谷主,像这种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的女人,我们还理她做甚?”

  他板起脸怒斥:“胡说!她有什么地方大逆不道?”

  “她要我转告谷主:从今往后,她与云梦谷一刀两断。她不再是您的学生,您也不再是她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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