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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他一个人住。据我看院子里没有别人。我们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昏睡。好象病了很久,也没人理他。那样子……怪可怜。”

  “那我更要去瞧一瞧了。来人,备轿。冯九,药你只管按药方抓给他。这个林处和,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第三十九章

  轿子拐了七八道弯,终于停在了林氏医馆的门口。叶士远下了轿,命轿夫在门外候着,便敲了敲院门。

  无人答应。

  莫非林处和病得已深?不醒人事?

  院门并没有锁,敞着一道缝,叶士远只好推门而入,客厅无人,庭院萧条,正是午饭的时间,厨房里烟火寂寂,一副冷清的模样。

  他走进内室,又敲了敲门,却听见门内有个低沉的声音,咳嗽了半晌,问道:“是谁?”

  “叶士远。”他道。

  “是叶老先生?”慕容无风正睡得头昏脑涨,一听了这个名字,却又醒了一半,道:“请稍等,我……我这就起来。”

  他更了衣,坐到轮椅上,打开了门。

  叶士远只见一个脸色苍白,模样却极清秀英俊的青年,长臂细腰,挺直着身子,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之上。似乎极为畏寒,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他下半身还盖着一条毛毯。

  叶士远谢了座,看着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几个钱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济济,老夫早有所闻。方才看了林先生这张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叶先生的《叶氏脉读》晚生曾再三细读,实是传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脉法最为精到。发人深省,今日相见,幸何如之!请稍坐,我去泡茶。”

  他这一说,正中叶士远下怀。原来这两章最有创意,他亦深为得意,顿时感到心恬意恰。

  他转动轮椅,往一旁红泥茶炉添了几粒香炭,放上茶壶,又用清水洗了两个茶杯。

  叶士远见他微一俯身,一只手便要紧紧地扶在扶手上,行动甚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晚生闻得先生一向在秦凤一带行医,为何却到这里?”慕容无风问道。

  “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了这里。好在这里住的都是得罪官府的人,无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虽偏僻,亦全非蛮夷之地,老夫倒是如鱼得水,其乐融融。只是林老弟高才,就方才那一张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只是偏居漠北,于中原之事倒是越来越生疏,敢问老弟家居何处,馆落何方?”叶士远笑了笑,道。

  慕容无风明白医林人物,天底下厉害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而林处和这三个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东,世代行医,谨尊家训,述而不作,是以没没无闻,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叶士远点点头:“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龙卧虎,不邀名利。非象老夫这样的野人可以管窥蠡测。所谓‘务正学以言,不以曲学阿世。’中原正学,老夫向往以久。”

  慕容无风道:“老先生不必自谦。《叶氏脉读》必将名垂医史。”

  叶士远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过云梦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无风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差一点呛住,连忙道:“不曾。晚生行动不便,很少外出。这一次……这一次远行实是应友人之请。”

  叶士远叹道:“老夫倒是极想见他一见,问问他的《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什么时候出来。只可惜我前些日子听了一个消息,说他几个月前已突然去世。云梦谷为此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杏林同仁闻之,纷纷前去吊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无风只好也跟着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门搅得一团糟,又抱着自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看见。云梦谷当他们双双去世,却也并不奇怪。

  叶士远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气的徒儿前去,走到那儿大约也要四个月。顺便看看云梦谷里可还有些他未写完的新书没有。”

  慕容无风道:“啊……这个只怕没有。不过那里还有一位蔡大夫和陈大夫,也时时写书的。”

  “当然当然,老弟说的是蔡宣和陈策罢?小蔡我以前还见过一面呢。那小子眼高于顶,他爷爷和我说话还客气几分呢,他说话却一点客气也不讲。气得我要死。年轻人,恃才放旷,一点法子也没有。唉,怎么说呢。这小子还真聪明。他的《澄明医解》和陈策的《蔚风三笈》在内科和杂病上算是很有见地的了。当然比起慕容无风的那几本书——听说他年纪很轻,跟老弟你差不多——还是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没找着比他更聪明的学生,嘿嘿。”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低头不语。

  叶士远又道:“听说那里还有一位幼科和妇科都很有名的吴大夫。”

  慕容无风道:“嗯。是吴悠。她也写过一本书。”

  “读过读过,《幼科杂论》嘛。听说吴大夫长得极美,平生最崇拜她的老师慕容先生。那本书的序里,有一大半尽在夸她的先生,我刚读的时候,还以为这书是慕容先生帮她写的呢。人人都说她早晚要嫁给他,却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还是没嫁?”

  慕容无风暗自庆幸荷衣此时不在身旁,不然她听了,非跟他没完不可。

  原来这叶士远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视甚高,虽出生名医世家,颇受薰陶,却始终不肯以此为正业。不料,科场黑暗,屡试不弟。这才一怒之下放弃了举业,专心作起了大夫。来了这里,远近内外,在医术上跟他相提并论的,连一个也没有。见了慕容无风,见他是行内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顿时觉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这多年不谈的行话,医书优劣,杏林掌故,对着他大谈特谈了起来。一直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多时辰,还住不了口。若不是看着慕容无风身体不适,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颤烛夜游”了。

  慕容无风却偏偏是个寡言少语,不喜和陌生人交谈的人。他只有在荷衣一人面前才活泼自在,敢开些大胆的玩笑。见了同行,他却总是一幅言语审慎,公事公办的样子。

  快近掌灯时分,叶士远这才告辞,回到家里。却又想到慕容无风孤身一人,病倒在异乡,不胜唏嘘,赶忙叫童子送来一盒精致的糕点和几样治风寒的药丸,又约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传杏堂来与他的几个弟子们小聚,“亲聆謦劾”,慕容无风虽不喜热闹,见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长夜难眠,实难打发,便如约而至。

  由是,五个月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这时的气候,早已热得与江南没有任何分别。“林氏医馆”的生意却是门前辐辏,一日忙过一日。慕容无风不愿抢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体虚弱,不耐久劳,便将诊费一涨再涨,以期减少病人。却不知他医术太高,一传十,十传百,他号一次脉要收五十两银子,大门外的病人还是有增无减,给起银子来也是越来越大方。他干脆在大门外贴了一个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个病人,绝不多看。开头大家还只当他是玩笑。诊费要得这么高,不挣白不挣嘛。不料,告示一贴,看完了十个病人,虽还是中午,他便将大门一关,任你在门外苦缠硬泡,绝不理睬。慕容无风的脾气,大家这才明白。

  万员外倒是时时过来寒喧。原来他见慕容无风的生意颇佳,立时在医馆的旁边开了一个饭馆,又将一个后院空出来,做了个简易的客栈。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对慕容无风愈发关照了,不仅要自家的保镖将慕容无风的小院也当作保护之列,还几次三番地要送慕容无风几个丫环小厮。

  “兄弟,不是我老哥说你一句。你的医务明明忙得连杯水都喝不上,身边却居然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一日三餐,还要你老弟亲自操持,连打水洗衣也不肯让别人帮忙。你老弟只动动手指,一日就挣五百两银子。还是一幅爱挣不挣的样子。说出去,关外的响马都要眼红。那小厮值几个钱,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个机灵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儿,哪儿就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那是多金贵的东西!偏偏每天还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气喘吁吁的。那些活儿,让丫环来做,保管又快又好。干脆,这么着得了。我送你两个丫环一个小厮,好不好?丫环管洗衣做饭,按腰捶腿。小厮应门接客,跑腿买物。你又不是养不起!我送给你了,明日就给你送过来。”

  慕容无风慢吞吞地道:“万兄的好意我领了。我真的不需要。”

  万员外冲他挤挤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么好久没见她了?”

  慕容无风道:“她回娘家去了。”

  万员外道:“这话不是亲兄弟,咱不和你说。我有个侄女儿,家里很穷,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个本份的读书人,又能挣钱,将来一定饿不死她。我去给你说说?做个小妾?”

  慕容无风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惧内。老婆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气。”知他一向不肯,万员外也不介意,开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时分,镇子里早早地点起了晚灯。家家炊烟袅袅,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无风吃了晚饭,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几粒星光。庭花早已开放,绿树如荫,给这方小小的院落带来一股清凉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体会着这难得的北方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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