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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他斜倚着长榻,透过菱花窗格的一道小隙,看着窗外那一角天井。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对于这所房子唯一比较熟悉的地方。

  天井的不远处似乎连着一道垂花小门。荷衣每天出门买菜,便是从这道门走出去,又走回来。

  晴日,她喜欢坐在井边洗衣裳。由于慕容无风的洁癖,她每天都要洗一大盆东西,床单,枕套,深衣,长裤,手绢,毛巾,白绫绷带,袜子……

  她总要洗上一个多时辰,才能将所有的东西洗到她认为慕容无风可以接受的“干净”。

  晾好了衣裳,她便一阵小跑地出去买菜,因为已要到做午饭的时间了。

  慕容无风吃得很少,而且只吃藕,笋,蘑菇,豆腐之类味道清淡的菜。偏偏这些蔬菜只在南方生长,运到北方便全成了腌干的食物。他很少吃肉,只吃鸡肉与几种有限的鱼肉。羊肉他一闻就要头昏。

  总算他对菜的炒法没什么特殊的要求。这几样东西,只要把它们弄在一起,加一点盐,一点油炒熟,他通常都能吃得下。

  他喝茶也很讲究,一般的茶叶他连碰都不碰。便是好茶叶,也要按照他吩咐的法子去泡,经过七八道一丝不苟的手续,他才认为可以喝。

  自从荷衣学会泡茶,她自己便发誓再也不喝茶了,改成喝白开水。

  喝一口水要这么麻烦,真是神经!

  他吃饭细嚼慢咽,荷衣已吃完了两碗,他半碗还没有吃过。

  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要吃这么慢,他便说这样吃有利于消化。

  她只好耐心地等他吃完,收拾了碗筷,到厨房里洗碗。

  尽管这样,荷衣还是认为慕容无风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很糟糕。

  自从胸部受伤,肩上又添了一大块烫痕,他的上身肿得很厉害,疼痛牵连到双臂,他简直是一动也不能动。

  他每天唯一的活动便是荷衣早晨将他从他们睡的大床抱到临窗的软榻,在那里度过一个白天和一个下午,掌灯时分,洗完了澡,荷衣便又将他抱回大床。

  她时刻提防着他受寒,咳嗽或腿伤发作引起抽搐。这些身体的震动是骨伤恢复的大忌。

  这种日子,荷衣只要过上一天就会发疯,慕容无风居然象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两个月!

  他很安静,从不发脾气,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只有一次,他实在是有些难受,便让荷衣将他扶上轮椅,两个人围着院子的回廊转了一圈。

  有时候,他会想起云梦谷,想起竹梧院,会说自从他走后,那些积下的医案岂不要堆到房顶?然后他又喃喃自语,说蔡宣和陈策一定会替他料理好谷里的医务。

  荷衣开始猜想他究竟还有没有余力回家,多少年之后才能回家。

  他的身子受了这么些挫折,正在一天天地垮下去。

  她每天都替他按摩日益萎缩的肌肉。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摆弄着自己的肢体,神态故作淡然,内心却无比歉疚。

  “荷衣,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有一天,他忽然道。

  “这样你会好得快。”她反而越干越起劲。

  他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他的风痹已逐渐转移到他的左臂。

  左臂是他全身唯一完全健康的地方。他写字,诊脉,用的都是这只手。

  但他已感到这只手已渐渐地变得不大灵活。寒冷的时候,肘关节和手腕都会有一种刺骨的疼痛。

  也许就在不久的一日里,他醒过来,会发现他的双手因风湿而变得僵硬。

  那时候,连吃饭这种简单的动作,他都会大感困难。

  他努力不让这种想法进入他的大脑。可是他偏偏在夜里不停地想着这些事情。

  无论如何,他得在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之前将自己结束掉。

  在他还有力气死之前,他一定要死去。

  他绝不能活得象一个婴儿,连一点起码的尊严也没有。

  夜半他为了自己即将来临的苦难而彻夜难眠,瞪大眼睛看着无边的夜色。身边的人却始终平静地睡着。她的睡眠是那样的安稳。

  对明天,她总是充满信心。

  “无风,你想想看,多少人在父母的训斥下度日,悲惨地受得老人意志的左右。没有父母,这种运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有一天她居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然,她是弃儿,难免对父母有一种怨气。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足以让她找到自己的历史。

  她象一团飘浮的气体没有归处。

  “荷衣,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找到了你的父母,发现他们还活着,你会高兴么?”有一天夜里,两个人聊性大发,一直谈到深夜,他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不会去找我的父母,而且也早已发誓不再想这个问题。”她淡淡地道。

  “我来替你想办法。我们雇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的亲生父母找出来。”他道。

  “无风,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想得一样。”她嗤了一声。

  有时候他觉得他并不了解荷衣。她的内心深处仿佛也有一个打不开的硬核。

  第三十七章

  漫长的冬季终于走到了尽头,虽然室外还是一片苦寒,庭中的小树已开始发芽。风吹到脸上,已不再刺骨。

  三月初的时候慕容无风的骨伤已基本愈合。他总算已能活动,可以自己下床,转动轮椅,四处走动了。

  便在这一月的中旬,三个人又来到了天山。

  那一条静静坐落在草原尽头的山脉,山顶上仍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小河的流水却已充盈起来。山路上四处都是缓缓流动的小溪。

  临近那所巨大的石屋,廊檐高高翘起,几乎要钩住天边飘来的一道白云。

  “你们说陆渐风住在这里?”顾十三忽然问道。

  慕容无风道:“这里难道不是你见到我母亲的地方?”

  顾十三叹道:“我去的时候是个大雪天,这屋子在冬雪中看起来一定很不一样。”

  荷衣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石屋几乎变得有些认不得。

  院门大开,院子中间放着一把藤椅。

  一个白衣人静静地坐在藤椅上喝茶。

  春日的太阳很温暖地照下来,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身旁站着一袭黑衣的山木。

  “我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找我。”陆渐风看着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慕容无风第一次注意陆渐风的眼睛。他眼珠是浅灰色的,看人的时候并不专注。

  好象是这世上值得让他仔细看的人不多。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来到他的面前,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陆渐风的眼光打量着荷衣与顾十三,道:“你还带来一位客人。想必也是来找我的。”

  顾十三沉声道:“我姓顾,南海神鞭吴风是我的恩师。”

  山木道:“顾十三是西北第一剑客,楚姑娘的鱼鳞紫金剑现在剑榜上排名第一。今天来看我们的人,总算还够资格。”

  荷衣道:“阁下想必就是二十几年前在飞鸢谷里观战的那位神秘剑客。人们传说你是海南剑派的。据我看来,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剑绝对是。”

  海南派一向以剑法狠辣,变招奇快出名。他们的用剑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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