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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彩虹道:“《辞源》不可以全信,上面有不少错误。”

  “你是说,” 孙学长冷笑,“我们不能相信权威字典?”

  “绞丝旁的‘组’也是有可能的。组是丝带的意思,可以有各种颜色,所以古时‘华美’亦称‘组美’。《五杂组》可以解释为五种颜色的丝带,也未常不可。”

  “你有证据吗?”

  “你说的是《酉阳杂俎》,可也有《三才杂组》和《刘子杂组》呀。后面两本书,都是组织的组。”

  “胡士莹和孙楷第的书里都写着《五杂俎》,而不是组织的组,难道专家学者也错了?”

  “《明史》里就写《五杂组》,难道《明史》也错了?”

  “可是——” 那人一下子没词儿了。

  “究竟是哪个组字,我觉得要看作者的本意,这要查作者自己写的序才能确定。”彩虹淡笑,“孙老师你以为如何呢?”

  “好吧,暂时放开《五杂俎》不论,”孙老师的脸僵硬了一下,语气有所收敛,“把《庚巳编》说成是《庚己编》不大妥当吧?目前为止我看到的简繁体文献题目都是《庚巳编》。”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彩虹溜一眼参加会议的老师,除了季篁以外没有重要人物,索性将心一横,坚持到底:“那也不一定呀,孙老师。你知道明代刻工很马虎的,为了省事,很多书里的己、已、巳不分,全都刻成‘巳’字,用小刀在木头上挖个小坑就可以了。不信你看冯梦龙的《情史》刻本,这三个字就不分。所以看上去是《庚巳编》,有可能是指《庚己编》,当时的人根据上下文能懂。到了需要繁简转换的时代就出了问题,全把它当巳字处理了。”

  孙学长表示不敢苟同:“这话说不通。清代的刻本——尤其是官刻本——这三个字已经分清楚了。刚才你提到了《明史》,明史上就写着《庚巳编》,明史总不会错吧?何况别人还写了个续集叫《续巳编》。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该叫《续己编》才对。”

  彩虹给他的话噎了一下,心里骂自己,有事没事提《明史》干啥?

  “它有可能就叫《续己编》啊。”彩虹抬扛了,“只不过为了省事刻成了巳字。”

  “其实,”杨采文忽然插口,提出更新的证据,“从《庚己编》的编年情况来看,它写的是庚午年至己卯年之间的事情,叫《庚己编》更合理。”

  孙学长不以为然:“这只是考证者依据书中大事推论出来的年代,作者并没有专门解释,并没有说这本书的起名与成书年限有关。何况,已卯之后再两年就是辛巳年,也可以叫《庚巳编》嘛。”

  “就算是这样,以天干来算,它也应当叫《庚辛编》,怎么会叫《庚巳编》呢?”杨采文说。

  像往常一样,如果没有什么一锤定音的证据,这种争论可以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搞古代文学的人,为一个论点争几百年、写几百本书的大有人在。主持人又开始和稀泥,说休会时间到了,请大家到后厅喝茶。

  这才是彩虹最喜欢的节目。她倒了杯绿茶,拿了块小蛋糕,正东张西望寻找熟人,杨采文越过众人向她奔来:“亲爱的,谢谢你今天你救我!”

  彩虹微笑:“幸好我修了那门‘古籍版本学’,想不到这时派上用场。话说,你究竟用的是哪里的文献呀?”

  采文跺脚:“窘死了,写这篇论文时我在香港访学,用的是台湾文献。我又不是考据专家,哪知道书名和大陆版本不一样?”

  “谁知道呢,有空咱们好好地研究一下,看看究竟是哪个字。” 彩虹小声说,“今天算是把那个人糊弄下去了,孤证不立,咱们说的也不一定对啊。”

  说罢目光一转,见季篁站在不远处和一位男老师交谈。他的眼光飘过来,在她脸上微微地一定。他还是不笑,不过目光中带着一丝暖意。

  彩虹向他点头致意。

  “那个季篁,你认识啊。”杨采文说。

  彩虹愣了愣:“他和我一个系,当然认识啦。”

  “他可是S大文学院的牛人哟,有名的面瘫男,学问牛,导师牛,脾气更牛。当年校长的女儿上杆子地追他,他连个笑脸都不给。若不是得罪了校长他肯定提前留校了,才不会来咱们这里呢。”

  “嗬,这样的啊。看不出他还是个香饽饽呢。可是,”彩虹暗暗惊讶,又故作平常,“他为什么不爱笑呢?”

  “此君童年凄惨,”杨采文压低嗓门,“听说父亲早死,导致家境很差。”

  彩虹瞪了她一眼:“咦,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认识他啊?”

  采文摇头:“我们系有位老师本科时和他一个寝室。那老师吧,家里有点小钱。对乡下人呢不怎么看得起。他经常邀一群哥儿们去季篁打工的餐馆吃饭,点名要打折,还要他亲自倒酒。这季篁还真地不卑不亢、不露声色。不仅出来倒酒,还问他们吃得满意不满意。——听说他毕业时,抢他的学校打破头了,最后是看在关烨的面子来的这里。年纪轻轻地已经出了一本专著,业界风评极好。你看着吧,他的副教授转眼就批下来。”

  紧接着,杨采文嗷嗷地叫了几声:“可是我的副教授何时能下来呢……天啊,这职称也太难搞了。”

  彩虹一听更郁闷了,心想,你好歹还有个盼头,我呢,连博士学位还没拿到呢。

  闲聊几句,见采文离开,季篁走过来:“早。”

  “早。季老师对古代文学也感兴趣?”彩虹说。

  “嗯。我喜欢学术会议,可以了解最新动向。”顿了顿,他说,“刚才你是替朋友打擂台的吧?”

  “你怎么知道?” 彩虹说,“学术擂台,你以为好打么?”

  “我是想说,何老师技惊四座,我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彩虹笑了。

  “如果你愿意精益求精的话,我想赞助一个证据。”

  “哦?”

  “《五杂组》的‘组’,的确是组织的组。那本书的序上有解释。”

  彩虹一怔:“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这里坐着几位老前辈,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我怕人家说,一群人争了大半天,连个序都没正经查过。做学问的态度有待提高……”

  “嗳,你这是挖苦我吧?”

  “不敢。” 他看着她,目中含笑,“这是你的秀,应当是你闪光。有什么问题私下里提一下就可以了。”

  彩虹看着他,感动得半天不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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