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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路上小心。……太晚了,叫出租吧。”她叮嘱了一句。

  “没事,我喜欢步行。”

  夜色深沉。彩虹站在门廊上没有立即离开,一直目送着季篁的身影离去。胸前的玫瑰发出沁人的幽香,她倚在楼梯旁边发了一阵子呆,收拾心绪,正待起步上楼,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她:

  “彩虹。”

  她吓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玫瑰失落了一地。

  “妈妈!”她连忙拾起地上的花枝,同时,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干什么去了?”楼梯里传来李明珠又硬又脆的声音,显然等了她很久,有一点生气。

  彩虹掏出手机,摁了一个按钮,没反应,吐吐舌:“对不起,手机没电了。我不是说今天要和东霖一起看球吗?然后还会吃饭,所以肯定会晚一点嘛。”

  “我给东霖打过电话了,他说你的同事送你回来。”李明珠答道,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对啊,”彩虹殷勤地扶着她慢慢上楼,“那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刚才那人——就是你的同事?”

  都看见了啊!

  彩虹差点吓得三魂出窍,怕妈妈看出自已的心事,假装淡定:“嗯。”

  照往日的习惯,这种时候明珠绝对会刨根问底。不料她居然没有问下去,而是忽然间沉默了。

  彩虹更不敢搭话,便在沉默中一直扶着妈妈走进家门。

  家里飘着熟悉的菜香。一切都是旧的,门框是旧的,沙窗是旧的,墙角的旧漆剥落了,人造格的沙发豁出一道口,露出黄色的海绵。被一条脏得分不清颜色的不干胶粘住。

  除此之外,这个家的其它地方都很整洁。出奇地整洁,地板一尘不染,桌面光滑如镜,似乎要用这整洁来挽救房子的老和旧。奇怪的是,这逼仄的空间并不显得小,因为彩虹的家里装了很多面镜子,镜子之大,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彩虹曾经为了这个向明珠强烈抗议,这些镜子既让她丧失了隐私,又没有真实感。明珠嘲笑:真实感有屁用,这个家缺的是空间感。

  彩虹每次一进家门,一种莫名的内疚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用微薄的工资支撑着这个家。而她虽已成年,教师的工资就那么多,杯水车薪,也还要继续面对老和旧。

  “爸回来了吧?”她一面说一面走进卧室,将玫瑰插进花瓶,又往里面倒了一杯清水。一回头,发现明珠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坐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

  这把椅子是何家最昂贵的家具,红木的,据说来自晚清王府,是李明珠的陪嫁。不敢摆在客厅里,怕客人坐坏了,一直放在彩虹的卧室。

  每当彩虹外公的诞辰,李明珠就会虔诚地用清漆将椅子仔仔细细地刷一遍,口中念念有声,仿佛在和外公的鬼魂交谈。

  ——“你不知道你外公有多么疼我。若是他还健在,也不知会有多么地疼你。”明珠说,“那时候啊,大半条惠西街都是李家的。”

  何大路最听不惯这一句:“瞧瞧你妈,人家是忆苦思甜,她是忆甜思苦。结果呢?——甜的越甜,苦的越苦。——工人大老粗怎么啦,当年我是厂里的标兵,追我的人一大把呢。你妈吧,就是没被国家教育好,总也忘不了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身份。”

  这椅子被李明珠奉若神明,彩虹也不怎么敢随便坐,仿佛一坐下去没坐在椅子上,倒是坐在外公的膝头上了,平时只用它来搭衣服。

  “没呢,说是白天的活儿太少,刚才趁着大雨又出车了。给你炖了红豆汤,喝一碗暖暖身子再睡吧。”明珠指着她的书桌。

  彩虹一看,红豆汤已经盛好了,热腾腾地放在桌前。

  “谢谢妈妈。”她甜甜地一笑,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闲聊几句,明珠淡淡地问道:“彩虹,这花是谁送的?”

  “还有谁,东霖呗。”

  “东霖怎么可能送绢花给你?——他不会那么小气吧?”

  “哦?有绢花吗?我怎么没发现?天,真的有嗳!东霖真是小气。你看,才十一朵,都不够一打的。”

  “丫头你懂什么,这是十一,一加一,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意思比十二要好。”

  彩虹惊讶地瞪大眼睛:“妈,想不到您对这个有研究,我太佩服您了!”

  “嗤,你妈是什么人,见过世面的。小时候我那几个表哥谁不挖空心思送花给自己的女朋友?哪像你爸,就知道送红宝书。”

  “妈,爸送您红宝书,您送他什么?”彩虹涎皮涎脸地蹭过去,挤在明珠的身边。

  “送?最多笑一下,还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这种事情吧,女孩子得矜持点儿,哪能这么容易被人收买?就这么几朵花,还拿假的凑数,打发丫环呢。”

  话中有话哦,彩虹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心里开始叹气,唉,又得听讲座了。

  “说吧,那小子是谁?嗯?明明是东霖陪着你,最后怎么变成这个人送你回来?手里还有一把花?和东霖吵架了?彩虹,和男朋友赌气很正常,有意见好好商量。别一赌气就另投他人怀抱,这是非常不理智的。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这道理不会不知。”明珠正色说。

  “妈,我说过多少次,东霖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么,花是这小子送你的?”

  “……不是。”

  “丫头,你这年纪想糊弄你妈还嫩点。”

  “真的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喜欢玫瑰,这是最后几朵,老板说二十块钱全卖了。”

  “然后你嫌不够,又买了一朵绢花凑数?”

  “老板看我喜欢,又送了我一朵绢花。”

  “那你干嘛又说是东霖送的?”

  “我怕您乱想。”

  “你还没回答我那个小子究竟是谁呢?真是你的同事?”

  “对的,同事。我们是一个系的老师,恰好碰上了就一起回家。我是他的助教,他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帮他监考、改作业。将来读博士肯定也要选他的课,所以,从现在起就要搞好关系……”

  “选他的课?”明珠不信,“他这么年轻,比你大不了多少吧?”

  “我不知道他有多大。不过,是名校的高材生,挺有学问的。”

  “高材生叫什么名字?”

  “姓季。嗳,妈,您问这么多干什么?”

  “既然你说要搞好关系,有空请他来家里吃个饭嘛。真是的,你这孩子不懂事,指导老师送你回家,你就该让他上来坐坐,喝碗甜汤也是好的。”

  “这次太晚了,下次吧。”听妈妈的口气好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知是喜是忧,彩虹的心咚咚乱跳。

  明珠的脸冷了冷,从桌上拿起一张十元钱的纸票,在彩虹的眼前晃了两晃:“彩虹,这是什么?”

  “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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