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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就在她在窄窄的小床上躺下的时候,楼上传来一阵“哎哟”的惨叫声,她吓得一下就从床上溜下来。“慌什么慌,楼上在做手术。”医生见她的样子还很不耐烦,“跟你一样大,也是学生。”

  朝夕这才注意到,在旁边的角落里有扇不起眼的小门,门是虚掩着的,有张木梯露出半截,应该是升到楼上去的。稍顷,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子从小门里走出来,她瞥了眼朝夕,低着头侧身走了出去,显然不想让朝夕看清她。朝夕别过脸,泪水哗啦啦地涌出眼眶,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见状语气缓和了许多:“没事,不要半个小时就能解决问题,不会影响生育。”

  三天后,朝夕被医生带到楼上做了手术。果然是没超过半个小时,但却给她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因为就在她手术后的当天晚上,一中的老师将全校的女生都集中到一间大教室做检查,起因是他们学校女厕所的化粪池里居然发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早上被掏粪工人发现的。校长勃然大怒,随即召开紧急会议,一中一直以校风严谨著称,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朝夕当即意识到她的死期到了!她祈祷在她的前面发现生下女婴的学生,这样就不用检查她了。她有这么幸运吗?

  一晃四年过去了,朝夕经常梦到那样的场景,她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上台,台下黑压压的人都冲她吐口水扔鸡蛋,用最不堪入耳的话辱骂她,诅咒她……虽然事实上没有这么严重,一中最终以秘密处理的方式跟朝夕谈了话,随即就放了她,对外声称是外面的人混进学校生下的孩子,为的是保住一中的名声。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夕从此在学校没有了好日子过,从老师到学生无不和她疏远距离,她成了学校最不欢迎的人,原本她获得了保送进大学的资格,随即也被取消。

  这些统统都还不算,包括手术给身体带来的创伤,比起她精神上受到的折磨,真的不算什么。因为长得漂亮,学校一直有男生明的暗的追求她,这件事后,竟然有无耻的男生明目张胆地要她开价。“说个价嘛,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你又不是没做过,跩个屁啊,连孩子都生了。”“哟,还装清高呢,你以为还是黄花闺女,你跟外面那些小姐没区别!”“五十块做不做?要不一百块?”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从最初的羞辱难过到后来慢慢变得麻木,没有人知道她的灵魂经历了怎样的撕裂,她之所以这么恨樊疏桐,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此,而这一切又都是她自找的。如果她不把自己卖给樊疏桐,以达到报复他的目的,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这都是她应得的报应,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能认了。

  然而,时至今日,朝夕忽然意识到,她真正的报应还在后面,连波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报应,因为就在她回聿市的第二天,连波失踪了!

  那天中午他们还在一起吃了饭,朝夕有午休的习惯,连波安顿她睡下,说报社有事叫他过去,随即就出了门。朝夕当了真,很安心地睡了一觉,待醒来时发现已是下午三点多。连波说了晚饭前回来的,可是她一直等到傍晚还不见连波回来,她打连波的传呼,一连打了好几个,始终没有回话。这时候她的心开始突突地跳,满屋子乱转,转到书房时在书桌上发现了连波留给她的一张便笺,以及一个文件袋。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翻译过来的病历,是樊疏桐的,还有一份文件是邓钧也就是她生父的档案。朝夕不明所以,又仔细看便笺,可是只有寥寥数语:

  朝夕,对不起,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是我错了,我该承担一切。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好好生活。就当我已经死了吧,对“死者”最好的礼物就是忘记,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来不曾认识我。早晚,你会明白这一切的。连波字。

  “连波——”朝夕尖叫,冲进卧室拉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连波的衣服全都不在了,那个他出差经常用的大行李箱也不见了。

  朝夕穿着拖鞋狂奔下楼,满大街是陌生的人群和车流,她不知道上哪儿找连波,她只觉头晕,非常的晕,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发现自己到了晚报社的办公大楼下,她没有出入证进不去,就拦住出来的报社工作人员打听连波是不是出差了,结果得到的答复是,连波两天前就已经辞职。

  朝夕站在街边喘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神经陡然竖起,深层的恐怖刹那间使她手脚冰冷。天已经黑了,她茫然四顾,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回到公寓。连波还是没有回来。朝夕不死心,又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湖滨,她听连波说过,说他在茫然失落的时候经常在湖滨待到天亮,朝夕期望在那里见到连波。

  可是天那么黑,她一个人在苇丛中寻了很久都没有见到连波,出租车司机是个好心的大哥,怕她出事就一直停在路边等她,最后她终于绝望了,只能哭着上车,她一路哭,哭到胃部痉挛,回到公寓的时候她已经连哭都没有力气了,因为她没有吃晚饭,而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凌晨四点。

  也不知道是胃痛引发了腹痛,还是生理周期导致腹痛发作,那种疼痛跟以往大不相同,只觉腹部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撕绞一样,最后“轰”的一下,朝夕感觉身体某个部位决了口,血哗啦啦地从身体里涌出来。床上的被褥很快被血浸透,她开始还能在床上翻滚,慢慢地,她就动不了了,感觉生命的热能一点点消失,但她的意识很清楚,知道医生的警告终于应验,腹部的那个肿瘤来索她的命了。这倒让她释然了,这样也好,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还能继续活下去。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她那么相信他,放弃了做蝎子的想法,他竟然还是骗了她。他心虚,知道什么解释都是枉然,于是就用一句“对不起”打发了她,三个字而已,她付出的如海深情就值这三个字!他比樊疏桐不知道要坏多少倍,樊疏桐至少没有骗过她,爱她,或者恨她,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连波却用伪装的仁慈轻易就骗了她,毁掉了她对这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梦想!

  可耻!真是可耻!朝夕从心底诅咒这个人的名字,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仿佛是奇迹,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脸,目光哀戚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看着她……朝夕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可怜过,感觉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抑或是自我的怜悯,慢慢的,让她的心底变得柔软起来,曾有的抵抗和尖锐的对立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从心底渗出的泛滥不止的悲伤。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当初是她拽着他坠入黑暗的,虽然彼此伤害,彼此憎恨到现在,但她心里很清楚,是自己亏欠了他!佛说有因就有果,原来这都是她种的果,包括连波的背叛,都是她应得的恶果,恶果啊……

  是梦吗?当朝夕醒来时,见到的第一张脸是樊疏桐。

  她发现他瘦多了,整张脸刀劈斧削一样,像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像。她已经很久没有去M学院上雕塑课了,此刻油然而生雕塑的欲望,只不过用的不是手,而是她的目光。她长久地凝视着他,用目光默默塑着这具孤独的雕像,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包含着她对过往的全部记忆,忧伤多过欢喜。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的生命赋予给他,让他获得新生,她自己是这样了,至少他应该好好地活着。

  “朝夕!朝夕!是我害的你……”樊疏桐趴在她身上战栗着,又抓住她的手抽自己的脸,“你杀了我吧,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朝夕虚弱地端详着他,想起了那份病历,心底一阵战栗,终于也哭了起来。没有爱,也没有了恨,于是越发的痛彻心扉。这个人啊,根本不把性命放在眼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当然知道他是爱她的,而且爱得毫无理智,不管这爱会给别人和他自己带来多大的伤害,他通通都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听命于自己的执念,朝夕一直抗拒他的原因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朝夕觉得真正赶尽杀绝的恰恰是连波,他看上去那么温善的一个人,那么的疼惜她,结果却是伤她最深,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他都不能这么亵渎她对他的信任!原以为回到聿市,往后的岁月会像十三岁前一般,甚至比过去更美更好,至少比在镇上被骂作“小婊子”的时候境遇要好,哪知道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冲她吐口水,践踏她欺骗她,她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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