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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来世我做你的羊,今生……我还是要做你的丈夫。”

  我连连“嗯”着,泪水滚滚地滴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想给我拭,却无力抬起手臂。我抱着他的头,脸颊摩挲着他的额头,说:“我马上去准备,马上就去!”

  是的,他终于还是绝望了。他不相信来世,他知道我也不信,现在还有一口气,他希望还来得及,来得及让我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妻。名正言顺,多么刺痛的字眼!十年纠葛,我们一直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即便是在新西兰做过他一天的新娘,那也只是他给自己的一份无望的慰藉。他看不到来世,我也看不到,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做我的一只羊,所以才想今生做个了却,他想含笑躺进那个墓园。

  人,唯有绝望到此,才会如此绝望。

  我用袖子拭去泪水,出了病房,赫然发现他的前妻米兰站在走廊上。

  “是我要她来的,”一边的祁树礼连忙解释,“我跟Steven马上都要做手术,你又有身孕,身边没个贴心的人,我不放心。”

  米兰缓缓走到我面前:“你可以不欢迎我,但他毕竟是我前夫,我……我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还没死!”我还是不想看她。

  “Cathy,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我们不应该学会宽恕吗?”祁树礼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我看着他,转移话题:“他,他想跟我结婚……”

  “哦,是吗?”

  “是的。”

  “那就按他说的去做吧。”祁树礼回答得很简单,看不出内心是什么想法。他好似也很虚弱,脸色比耿墨池更差,我几乎忘了,他也是个即将推进手术室的重病患者。他把头转向米兰:“你就帮他们去做准备吧,最好是在我手术前。”

  “为什么?”我的目光表露出疑惑。

  他恍惚一笑:“还用说吗?这辈子我已经没希望,何不成人之美?下辈子,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我敢打赌,我肯定比他早遇见你。”

  米兰陪同我一起去选婚纱,因为祁树礼的手术安排得很近,我们必须争取时间。而且,听Smith大夫说,那个心脏捐赠者情况已经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他一停止呼吸,耿墨池的心脏移植手术就必须进行,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所以不知道那颗心脏能否来得及被移植,我们只能抢在手术前,把该处理的事情尽可能的处理好。

  不确定,什么都还不确定,我们默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而他这边已经奄奄一息。我极度的焦虑,心神不宁,整个人被抽空了似的,失魂落魄没有主张,很多事情都是米兰出面帮我打理的。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不堪回首的恩怨过节儿,让我跟她之间总还是有隔阂,明明很想说声谢谢,却麻木地面对。听耿墨池说,离婚手续办妥后,他还是给了米兰一大笔钱,结果出人意料的是,米兰拒绝接受。

  在婚纱店的化妆间,我忍不住问她:“耿墨池给你钱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最喜欢钱的吗?”

  “我是喜欢钱啊,不过现在我觉得钱对我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我想活得有尊严些,理直气壮些。”米兰淡淡地笑。

  我看着她直摇头,表示还是不能理解。

  她说:“我已经跟中田正式分手了,很奇怪,我居然一点都不难过,相反,看到耿墨池躺在病床上靠那些管子呼吸,我才真的难过。其实我一直就难过,别忘了,当初也是因为爱他才嫁他的,他没把我当回事,我只有拿他的钱出气,挥霍无度,有时候用钱用到手软,可是……他还是没把我当回事,哀莫大于心死,在你为他挡了一枪后,我就真的心死了,他连跟你合葬的墓地都选好了,我还能指望什么?”

  “那你没钱,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我不是买下了“邂逅”餐厅吗?养活自己足矣,没准还能养个小白脸,哈哈……”她放肆地大笑,从前的米兰似乎又回来了,“唉,拥有不了心爱的男人,拥有他喜欢的餐厅,总不为过吧?”

  我笑骂:“变态。”

  她看了看我的肚子,忽然又说:“不过我可是提前打好招呼,你的孩子生下来后,可得认我做干妈,否则我就翻脸。”

  她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我知道她已经不能生了。曾经的过往,我们都承受了代价,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那么选择,那么疯狂,直到时过境迁,才明白理智和情感,很多时候是情感占上风。如果都有那么多理智,会有今天的痛彻心扉吗?

  宽恕吧,我这么想。

  给彼此留一条生路,只能这样。

  试完婚纱,米兰去酒店打理婚礼事宜,我坐着祁树礼的奔驰车一个人回家。一进门,祁树礼已经等候在客厅,看他头顶烟雾缭绕,应是等候多时。“怎么样?选好了吗?”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

  “嗯。”我点点头,静静地坐到他对面。他看上去也是消瘦得不行,他的眼睛,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华,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晦暗而漠然的绝望,看着我时,眼神空洞得如同什么都不曾存在一样。想想他自己病痛缠身,还要张罗耿墨池的手术,我在探究这个男人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跟耿墨池举行婚礼,他真能若无其事?这个男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此刻,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腹部,脸上呈现出一种父性的光芒:“真难以置信,你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我的血脉,一想到这,我就觉得过去吃的苦都无足轻重,也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我必须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我保证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们母子?”我皱起眉头,“你干吗去?你的肝不就是个小手术吗?”

  祁树礼连连打哈哈:“是,是,我当然是守在你身边啦,我怎么能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无论Steven的手术成功与否,我都会承担做父亲的责任,而且,像我这样跟命运抗争一生的人,没有对手的人生是很孤独的,我需要一个对手,一个值得我欣赏的对手,Steven无疑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大的也是最让我欣赏的对手,我舍不得他死,所以才要给他治病……”

  我瞪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鬼话。

  祁树礼似乎避开我的目光,忙低下头,掏出烟点上。“Cathy,问你一个问题,请真实地回答我,不要敷衍或者安慰我,我要的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长长地吐口烟,闭上眼睛,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

  “什么问题?”

  “你跟我这么久,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爱,或者说你有没有试着爱过我?”他还是闭着眼睛,好像很怕听到残忍的回答,“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千万别说违心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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