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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联合湖区碧波荡漾,成双成对的鸳鸯悠闲地游来游去。一切如旧。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的。呼吸着这久远的空气,我感伤得泪湿衣襟。

  在到达的当晚,我们一行数人在太空针上的旋转餐厅共进晚餐。透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整个西雅图海港尽收眼底,璀璨的灯火,火树银花,仿佛流星雨洒向大地,纷纷坠落在海上,众生繁华,好似不在人间。

  祁树礼坐在我和耿墨池的对面,面露微笑,很是感叹:“真没想到,我们还有机会在这样的美景中用餐,人生繁华,都不过如此了。”

  “我也是,很满足了!”耿墨池为他斟满红酒。

  “少喝点。”我叮嘱。

  祁树礼连忙打断:“Cathy,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忌什么呢,我恨不得一醉方休,永不醒来……”我有些好笑,一到西雅图,他又叫我“Cathy”了。

  耿墨池看着他昔日的对手,若有所思:“Frank ,你好像有心事。”

  祁树礼怔了怔,有些失神,别过脸望向窗外。

  因为一路上强烈的妊娠反应,我非常疲倦,很早就睡了。还是睡在亨利太太的家,朱莉娅非常热情地忙上忙下。但那两个男人在书房里谈到很晚,我几次起来,房间还亮着灯。去敲门,他们才各自休息。

  清晨,我陪耿墨池到湖边散步。

  湖边的鸳鸯好似认得我,纷纷朝我游过来。我蹲下来给它们喂食。耿墨池在一边出神地看着我,目光忽然变得很悲凉。

  “你怎么了?”我站起来给他扣上大衣的扣子。已经春天了,西雅图很暖和,但他因长期的病痛,身体早垮了,很怕冷。他微笑着看着我说:“没什么,突然想起刚来西雅图时,第一次看到你在湖边喂鸳鸯的情景。”

  “怎么着呢?”

  “很激动,非常的激动……”

  “真可惜,我不该把那艘船屋烧掉的,”我惆怅地盯着湖岸停着的成排的游艇,“几百万美元呢,想想都心疼。”

  “你历来就是个败家子。”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财产都败光?”

  他笑容恍惚:“不怕,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打算怎么个败法。”

  我看着他,问:“你想知道?”

  “嗯,很想知道。”

  “告诉你,我想在乡下买块地,要有密密的树林,盈盈的草地,我要在树林里建栋木房子,喂很多的羊,就是新西兰的那种白白的、肥肥的小绵羊……”

  笑容凝固在他脸上,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我看到他眼中闪闪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脸庞,他无比眷恋地看着我,声音轻得如梦一样:“很美好的愿望,你一定可以实现。”

  “那你的愿望呢?”

  “我的?”他嘴角闪过迷离的笑意,这次我看清了,他眼中闪动的是泪,他说:“我的愿望早就跟你讲过了的,我想变成一只羊,守候在你身旁……”

  我哽住,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愿望不好,我是要你的人陪着,不是让你变成羊来陪我,那么多的羊,我……我怎么知道哪只是你?”

  他不容我继续说下去,伸出臂膀拥住了我,尽管他穿着厚厚的大衣,但仍能感觉他的身体是那么单薄。他甚至在发抖,温暖的阳光下,他发抖。我抱着他的背,好希望可以给他足够的温度,即便是一起长眠,也不要那么冷。

  我不要他做我的羊。

  至少今生不希望,来世,谁会认得谁呢?

  但是他又跟我说:“Frank……可能也要做手术……”

  “他,不是做过手术吗?胆结石,已经好了的。”我大惊。

  “他……他的肝也出现了些毛病,不过没关系,比起我的手术,他那算小手术了。”他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

  “什么时候做手术?”

  “跟我差不多的时候。”

  两天后,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

  他知道,他可能等不到那颗捐赠的心脏了,他会死在捐赠者前面。我们都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连祁树礼都不知道。

  他说:“是我手下联络的,我真不知道是谁。”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Smith大夫给耿墨池注射了一种新药,那种药可以极大地刺激心脏的活力,但最大的剂量每天不能超过三支。现在,他每天用两支。

  生命对他而言,已经孱弱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我不知道那药注射到他血液后是种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在昏迷了一天一夜后,他竟对我恍惚睁开了眼睛。正是清晨,微风拂动飘逸的纱帘,闪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粉的应是樱花,稠密地堆在院子里像一团团粉色的云。和煦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他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衰弱的面孔上,犹自显得哀怜。

  我坐在他床边,却只能冲他微笑。

  他嘴唇微微颤动,想说话。我俯身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气若游丝般,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我想……跟你结婚……”

  我胸腔里霎时有如一柄带刺的尖刀在剜着,汩汩涌出滚烫的血,我舌头发硬,微笑着点头:“……好的。”

  “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

  “我答应你,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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