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六六 > 女不强大天不容 | 上页 下页


  姚主任吩咐吕方成给大妈存了定期。

  吕方成这才发现,学校和社会,运用的是两种语系。

  姚主任说:“吕方成,你别干柜员了,先学学怎么跟人说话吧,去干大堂助理。”

  所谓大堂助理,其实就是个接待。客人进来,吕方成一拉门,满脸堆笑:“欢迎光临,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客人办完事,吕方成再一拉门:“谢谢光临,您走好!”不会写字的老人,吕方成要代填单子。年轻妈妈清点钞票,吕方成立即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噢噢地哄着逗着。有个带小狗来存款的女士,尽管吕方成厌恶那狗,因为它把自己的左腿当成母狗,不停地骑跨着来回蹭,却不得不爱怜地假笑:“您的小狗好可爱噢!”然后在用户等候的时候把狗牵到门外站着。

  社会的阶梯,不按学业成绩排名。

  他没有高飞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像郑雨晴有爸爸的人脉可以依赖。那段苦到黄胆水倒流进胃的日子,吕方成都不敢跟郑雨晴讲实话。只有妈妈端上一碗清汤面,跟他讲:“从前做徒弟,都要吃三年萝卜干饭,要给师傅师娘端汤送水倒痰盂洗尿布的!进社会,就像坐班房一样,头三天都要睡马桶边上,杀杀你的傲气。”

  吕方成的傲气,一夜之间,不剩毫分。

  吕方成的转运,要从那个老头踏进银行大门的那天起。

  那天还下着雨,为保持营业大厅干爽,吕方成携保洁员一起每三分钟就要拖一次地上的水。给伞套上塑料袋的业务,吕方成比点钞还娴熟。

  营业部赶巧不巧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干瘪老头,带着两腿豪迈的泥浆,一步一个脚印走进来。他头发结成疙瘩,身上散发着常年不洗澡的酸臭气,像个移动的生化武器,所到之处,三米之内,人不能近身。

  老头拎着两袋零钞要存。若是买理财产品,柜员也就接了,可他偏偏是往外地账号打款,真没啥油水。当班的职员都退避三舍,保安直往外轰。只有吕方成主动接了这笔业务。他蹲在大厅的一隅,忍受着老头发出的阵阵酸腐,整整数了四个小时,才帮他清点出又脏又臭的七千多块。站起来的时候,吕方成因饥饿加熏天的臭气,差点晕厥,他被老头身手矫健地一把抓住。吕方成稍微能自主呼吸,开口讲的第一句话是:“大爷,你不要把所有钱都汇回家,搁家里,钱都死了。你应该在这里买个理财,让钱生钱。”这个老头是个职业乞丐,脏是脏,但收入却不低。之后隔三岔五,要饭老头便会扛一麻袋零钞,点名找吕方成理财。银行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收入远低于一个要饭的。

  老头是跑惯江湖的人了,人的眉高眼低向来看得很清楚,之前不知道在多少家银行门店都吃了闭门羹,只有吕方成耐心接待了他。老头认定吕方成这人心眼不坏,不仅自己在这里开了户,还号召江州市里大大小小的同行,都到吕方成这里来办业务。毫无背景和人脉的新手吕方成,居然就成了吸储能手。

  营业部姚主任虽然嫌这些人脏,不入流,但那些零零整整的钱源源不断地进来,也抵得上几个小微企业,他自是喜笑逐颜开。业务会上,姚主任还对那些有意见的员工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嘛!”

  与吕方成同期入行的徐文君在会上酸溜溜地说:“咱们以后都得带眼识人!小吕到底是状元郎,有水平啊!小吕啊,你现在算得上江州的丐帮首领了吧!哈哈哈哈……”

  徐文君讪笑吕方成的时候,双胸跳如脱兔。

  吕方成曾经对自己的职业,有过万千美好的设想,但却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入职之后,第一位固定的吸储大户,居然是一个讨饭花子。

  银行的业务就是一手钱进一手钱出,进是吸储,出是放贷。“吕方成同志在咱营业部进步很快,善于和基层群众沟通交流,当大堂助理屈才了,去跑贷款业务吧!”营业部姚主任说,“今后江心岛那一片,就归你了。”

  江心岛上都是养殖户,像永刚家一样。这块业务可不是啥肥差,否则也轮不上吕方成。

  在银行里,好收好贷的大客户,自有与之相关的爷爷奶奶占位。比方说本市新华系统的账款,自有新华系统的孩子们把守,本市交通系统的账款,自有交通系统的老婆们看护。你想凭空横插一杠,肯定水泼不进。江心岛,谁都不愿意去。这里位置远不必说,既脏且累,苍蝇嗡嗡叫,蚊子轰不走。贷出的款子和铁路公路这样的大户比,简直是鸡零狗碎,但责任却不小。姚主任对吕方成说:“到期要是还不上来,你要负九成的责任。”吕方成很想问问主任:“贷款绩效是不是和责任也挂钩呢?”一个老业务员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似的,笑着说:“去年我贷出去164笔,绩效不到500块。”

  吕方成接班换岗之时,正是年底还贷之日。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冲走了网箱,飞走了鸡鸭,让郑雨晴事业腾飞起步,却直接让吕方成抓瞎。他先去那个养鸡专业户,踏着鸡屎一步一步向前,一不留神,头顶上还落鸽粪。养鸡户连本带利,一分钱都没有。再催逼,就给200只小鸡雏让吕方成养俩月,成鸡子以后算利息。

  再转到永刚家,站在门口想了又想,吕方成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进门。永刚老婆当然知道吕方成的来意,她只流泪,不说话。快过年了,患肺癌的婆婆也从医院接回家来,窝在床上的被窝里。屋里寒气逼人,两个半大的男孩,光着脚趿着踩平后跟的单薄布鞋,含着口水,围着堂屋里的桌子团团转。那上面有几包慰问品,看样子是有人刚刚送来的温暖。除此之外,这个家里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吕方成和妹妹吕方圆自幼丧父,兄妹俩跟着妈妈长大,作为长子,吕方成深知单亲家庭的艰难。此时,他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早忘掉自己的来意。一摸口袋,还好,今天早上工会发了一百块钱的超市购物卡,吕方成递给永刚老婆:“大姐,这个你收下,给孩子买点过年的零食……贷款的事,不急啊!你安心过年!”

  回到营业部,姚主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冲:“吕方成,我们这里是银行,不是舍粥铺子!你要搞清楚,银行是干什么事的!银行是晴天非要把伞借出去,雨天非要把伞收回来的单位!你不适合做金融,倒像个散财童子慈善家。都像你这样,迟早大家都喝西北风去!”

  主任顿一顿又说:“这个月的绩效工资你自己往上缴!”

  逢吕方成不拿钱,郑雨晴就发福利。吕方成看到郑雨晴手里提溜着鸡蛋笑嘻嘻进门的一刻,如见鸡瘟般惶恐:“拿回去!拿回去!我现在根本不能接受和鸡屎发源一处的东西!”

  雨晴知道方成的两难,眼珠滴溜溜转两圈,便率领李保罗再登江心岛,来个《受灾群众这半年》专题报道。本来看着脏兮兮臭烘烘不招人待见的小雏鸡,给李保罗拍得像小宠物一样楚楚动人怯怯生生,小黑眼珠在版面上如宝石般闪亮,然后就当宠物给爱心百姓认购了。吕方成这才要回他第一笔贷款利息。报道一出,市长一指示,银行领导主动免去永刚家今年利息,又免息贷了明年的。到第二年,风调雨顺,鸭没病,水没灾,江心岛顺顺当当把款还了。郑雨晴靠江心岛都能吃一辈子记者饭了,她又做了一期《有爱才有家》的江心岛翻身致富的报道,又拿了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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