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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我说着,即以最合乎身份的礼节端庄告退,绝不流露出丝毫不悦以及不以为然,却是明白地告诉去太后,我已是大晋高贵的秦王妃了。

  遣侍女分别告诉了安亦辰、秦先我们先行离去的消息,我才与雪情相携出了宫,看她扶了腰,有几分吃力地上了车,方才登上自己的车驾,径回驿馆。

  刚扶了茹晚凤的手踏入驿馆,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音色,甚至是熟悉的飘云散蔼,只是当年那种明净中的涩滞,似更加明显,甚至带了种萧索的落拓。

  只是,此次传来的,是箫声,而非埙声。

  心跳霎那漏掉了一拍。

  恍惚,又见幽篁竹影里那白衣胜雪的少年,手持陶埙,眸如明珠,温润向我凝望,道无情,却有情。

  白衣,不,该说是宇文清,他身为大越太子,应该也如安亦辰一般,前来谋求与东燕交好,以解除与晋敌对时的后顾之忧吧!

  听雪情说,他前去找秦先,也是为当年父兄对杨淑妃和雪情造下的罪孽致歉。雪情虽恨透了宇文昭、宇文弘等人,却对这个宇文清并无恶感。更何况他以越太子之尊亲自前来,纵然秦先、雪情对宇文清再仇恨,一时也无法向他翻脸。

  既然连秦先都想拉拢,此时的皇宫宴席,百官齐聚,正是他大越太子游说群臣依附于越的大好时机,至不济,也可以阻止安亦辰对于东燕群臣的笼络。他该知道,安亦辰虽说不上能言巧辩,但心思玲珑,机变百出,天然有种让人信服的人格魅力。这样的大好机会,他竟放弃么?

  缓缓踱向前,假山之侧,绿竹幽径,青萝拂衣,一抹玄灰色的身影,静谧溶于幽篁之中,如幽魂般黯淡着,似随时要消散一般。只有那箫声,似从开天辟地混沌初定时就有了,袅袅缭缭,如青烟般不绝如缕,一丝一丝,纠缠于心间。

  无声无息站到他旁边,不顾茹晚凤牵扯我的衣衫,我默然望着眼前的男子。

  傍晚的夕阳,已没有温暖的热度,就如宇文清此时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温润秀逸,却一眼可见清减了许多,原来瓷白的面容,泛着一层黯色,便显出了历经沧桑后的病容。

  不必去抚摸,我便知道,他的手和面庞,必然是冰凉的。他的体温,原就觉着比常人要低些,此时形容如此苍白憔悴,想来更是冷得不堪了。

  身为大越太子,身畔随时有绯雪那等才貌双全的女子陪伴着,他还有什么不满的,把自己瘦损成这样?

  一曲终了,他缓缓放下玉箫,一双深深眼眸,慢慢从我面庞柔柔滑过,似并不意外我的出现。

  恬然的阳光从竹影间飘落,依稀可辨他往日眸中倒映天光云影明澈如玉的风采,但更多的,则是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沉郁。

  许久,他的长睫微垂,在一圈本就发青的眼圈上投了一道淡淡的黑影,在这样竹香凄寂的春寒料峭中,更显出一种近乎萧索的忧郁。

  “秦王妃好!”他缓缓欠身,略略一礼,一如既往的君子风度。

  我从没想过再见到宇文清时,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

  若是换了去年暮春,我在越州见到了他,必然会骂他打他,甚至会一剑杀了他为萧采绎报仇;但我虽远远见了他一眼,终究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便在追杀中狼狈离去。

  生活于安亦辰荫护之下,我总以为再不可能见到他,以至昨日突然见面,意外得完全失态,只能由了我的本心,去问他,他是白衣,还是那个让我切齿痛恨的宇文清。

  他没有正面回答,就如我也没指望再得到任何结果一样。

  但此时,我又一次意外见到了他,他居然和我们住在同一个驿馆中。也怪不得茹晚凤当天就发现了越国也来了使者,而且是越国太子亲至了。

  这个如四年前一般澹澹从容的男子,似乎变了很多,仅换身深色衣衫,便有了种出尘孤高的尊贵和傲气;又似乎根本没变,唇角微抿时,依然是那个纵我爱我怜我惜我的白衣少年,笑容纯净,如月光般皎洁无瑕。

  泛着如黄莲般清苦的笑纹,忍住鼻中层层涌上的酸涩,我裣衽一福:“越太子好!”

  所有的亲密过往,在两人客气到疏离的问侯声中,如流云四散。

  风乍起,春寒透衣,森森的凉。

  隔年的落叶在墙角翻转,一片一片,如同枯死的蝶,形状宛如华阳山上,清心草堂后的那些执拗地躺于竹根处不肯离去的枯叶。

  一时无语,只看得到悉悉碎风,拂动萧索如死的落叶,唱着寂寞如伤的挽歌。

  有迅捷的步伐踩着小径匆匆踏来,竟又是个熟人,自清心草堂焚毁后就再也没见过的李婶。

  不到一年,她也似憔悴了很多,皱纹深深如刻。

  她走到宇文清身畔,将一件灰黑色软毛大氅披到他身上,啊啊作语,神情十分忧虑。

  “我知道了。”宇文清温和地回答,眸光依旧凝在我面庞,温默地望着我,唇角泊起的弧度,是向上牵动的笑意,却清愁若烟。

  李婶有些浑浊的眼睛中几乎有泪光了,在宇文清脸上转来转去,然后转向我,希冀地望着我,哀戚中带了丝乞求。

  可她求我什么呢?

  宇文清正自在地做他的太子,吹他的箫,有什么不顺心的,与我何干。

  我转过身去,依旧沿了幽径,走回拼石大道,正落寞前行时,只听身后一阵轻咳,回头看时,宇文清已疾行几步,赶上前来。

  他将袖子掩在唇上,似压抑着咳嗽。应该是走得急了,呛着了。

  我顿下脚步,淡淡望着他,努力抑着胸口激烈而不安的心跳。

  他果然走到我跟前站住,黑眸已咳得蒙上了一层水汽。

  “秦王妃,可以到西院坐坐么?”他问得很唐突。

  我唇间游出凄黯而嘲讽的笑:“有必要么?”

  宇文清垂着头,许久才道:“我听说你孕五月后小产,病了许久才好,想给你断断脉。你还……信得过我么?”

  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已经喑哑,如隔了堵水墙般不明晰,不确定,却泛了隐隐的冀望。

  “好……”我几乎不加考虑,立刻就答应了,完全无视茹晚凤在身后的拉扯示意。

  我信他,即便……即便他已不是白衣。

  太医一直让我吃药调理,即便在路途之上,每天都有苦涩的汤药相伴。我早就在疑惑,这些太医,到底有没有真实的本领,保不住我的胎,还在我坠胎五个月后,继续让我吃药。

  我实在很想……要个孩子,不管是萧采绎的,还是安亦辰的。

  那个意外丢失的孩子,已成为我心头一根火辣辣的刺,尤其在见到秦家那个肥白可爱的秦慕雪后。

  而白衣……宇文清,再怎么想把我赶得远远的,应该也不致会害我。在如今见到他后,我更确定了他对我并无恶意。

  他曾是……我的白衣哦!天地看得见,白云看得见,山神看得见,我曾与白衣相爱,发誓生死不渝。

  纵然他曾伤害我,辜负我,背弃我……

  宇文清在我前方走着,颀长的背影一如当初挺直,宽大的鹤氅在风中飘飞,灰黑的色调说不出的扎眼。

  最适合于他的,原本是白色,但作为宇文清,他已不配再穿那胜雪的白衣了吧?

  出世的是白衣,入世的是宇文清。

  他早已被尘世间的污垢杀戮污染成斑驳狼藉的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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