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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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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昭阳殿时,母亲正站在墙角,仰着那张质如冰雪的绝美面庞,凝望盛展于一隅的腊梅,眸光若远若近,飘忽不定。 梅花甚美,疏影横斜,暗香潜度,瓣若轻绸,幽幽散着出尘之气,却在母亲启唇低叹一声时,失了所有的神采,连一旁捧着青花长颈觚的侍女,都只将眼睛关切地望向大燕年轻的太后。 我接过青花觚,将侍女赶走,看着母亲剪着梅枝。 母亲将梅枝插入觚中时,才注意到抱着青花觚的人已经换了。 “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母亲的嗓音和悦而婉约,令人闻之如一道清泉潺潺自心头流过,连骨肉都清澈通透起来。而母亲的眼波流转时,更是顾眄含情,水光潋滟,以销魂噬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父亲在世时,她稳居中宫,十余年盛宠不衰。父亲驾崩后,摄政王在昭阳殿流连忘返,把我弟弟捧上了大燕的皇位,把我许给了他病弱隐居的第三子宇文清,让我们继续着原来至高无上的奢靡生活,也只是因为昭阳殿攻破之时,母亲面临剑戟如云时的回眸一笑。 我见周围已无旁人,低声笑道:“母亲,现在有多少人想要宇文昭死?” 母亲细白的手指又挑中了一枝梅花,稳稳拈住,银剪轻微地咯吱一声,梅花颤了一下,完好无损地落在她白玉般的手掌中。 “很多人吧!”母亲将花枝插入青花觚,淡淡地说,“晋州的安氏,浏州的浏王,沧州明州那些反军,还有我们肃州的萧氏,哪一路……都想着宇文昭死。” 母亲说得很平静,仿佛陈述着与己无关的琐碎小事。 我也曾觉得这些都是小事,就和宇文昭这几年渐渐在国势动荡中逐渐坐大一般,离我这个不理朝政的公主,隔了山隔了海般遥远着。直到宫倾,直到父丧,直到宇文昭公然夜宿昭阳殿,直到陪我在皇宫中长大的二表哥萧采绎在我被许配给宇文清后含恨而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我们站在大燕的至高处,所有在乱世称雄的豪杰或强盗,都与我们息息相关。 京城瑞都附近,宇文昭以摄政王之尊,提十余万兵马,挟天子以令诸侯。 北方的晋州、青州,晋国公安世远,因不满宇文昭独掌朝政,父亲在世时便打出了“清君侧”的口号,于晋州起兵。 东方的浏州,浏王皇甫君卓本是父亲的长子,见宇文昭弑君在前,挟持幼帝在后,已在浏州起兵。 南方的沧州、明州,有贾峒、白甫尉这些起于白丁的反军,因朝廷内乱,一时顾不到他们,势力越来越大,渐渐已威胁到京畿附近城池。 远在西南的肃州,则有我的外祖靖远侯萧融、舅舅萧况,坐拥兵马数万,无声地关注着太后和新君的一切动向。 极北的黑赫国钦利可汗,娶的是我的大皇姐雅情公主,多次在暗中向帝后表明关切之意。 即便被天下人视为与摄政王沆瀣一气的太后与幼帝,何尝不想宇文昭死? 可母亲听我叙述完那段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后,又剪下了一枝妍秀清丽的花枝,才蹙着眉,轻轻地道:“栖情,不要轻举妄动,置身事外吧!” 置身事外…… 那便置身事外,做我无忧无虑无心无肝的衔凤公主吧! 我出世时口衔凤纹宝玉,钦天监说是天降凤瑞,可兴邦国,如今却国祚倾颓,欲振无力,连我衔凤公主的封号,也快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吧? 第二日我去见颜远风时,那个受伤的玄衣男子,已被悄然无声地送走了。 “宇文弘对那个杜茉儿不错,他以杜茉儿为胁,侥幸逃了出来。他说他姓仇,倒让我想起,安世远身边有名干将叫仇澜,带些安夏血统,双瞳深蓝,用一把钢刀,身手不凡。” “安世远的人……”我惊叹,想问更多时,颜远风已转身离去。 他居然抛下了和母亲相同的话语,“公主,时势不明,不要轻举妄动!” 真不愧是跟了母亲二十多年的侍从,两人的想法都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太平。 浏王从东发起攻击,而京畿之南又有李双淮举义之事,据说与明州的白甫尉有些牵扯,而西北方向,安世远“清君侧”的口号呼得更响了,并有大举用兵的迹象。摄政王宇文昭四处奔走调兵,连昭阳殿也来得少了。 转眼便是除夕,皇宫中照旧要张灯结彩,热闹一番的,可惜经历了秋天那场宫变,再多的红灯笼也映不出喜庆的心情来。和母亲、弟弟用了晚膳,懒得再堆起笑容去应付谁,我便一头钻入自己金雕玉砌的卧房,早早蒙头而睡。 传说大年三十阴气最重,我有些疑心那晚是不是有很多冤魂回过皇宫,才让我在睡梦中,又见到了许多我不愿再想起的人和事。 冷冷中秋日,银桂飘洒如雪的时节,瑞都城内外,无休止的鼓噪之声…… 父亲被赐白绫时的明黄身影,杨淑妃悬梁时惨淡的面容,二皇姐雪情被宇文颉蹂躏后空洞的眼神…… 昭阳殿外将士们的血流成河,昭阳殿内母亲的凄楚无助…… 自然还有颜远风,从小到大不断出现在梦境中的颜远风。听说宇文昭进入母亲寝宫后疯了般挣扎着,褪去战甲后的素白衣袍鲜血淋漓,在偏殿的莲花泥金砖上汪洋一片,步步生莲的泥金砖,终于成了朵朵血莲,倒映着每个人恐慌惊惧的脸…… 生怕我被欺凌,沦落为另一个雪情公主,表哥萧采绎日日夜夜将我护在身后,最后却在我的睡梦里流了我一脸的泪水,然后悄然而去…… “绎哥哥,绎哥哥……” 我喃喃地念着,只觉得宫外还是那般喧闹,似有千军万马扬着刀戟,随时要冲进宫里来,对准我,对准母亲,对准君羽弟弟…… 我猛地坐起,顿时梦散,人去,往事无踪。只是那种曾经撕裂心肺的痛苦,我以为经过长久的压抑已经麻木的痛苦,忽然又被一刀破开般锐痛起来,连喉中都憋着哽咽。 抹去一头的冷汗,我暗自笑了一声。 何必自寻烦恼? 至少,目前,母亲还是太后,君羽还是皇帝。纵然群逆并起,依旧有很多大燕臣子,只认我皇甫氏的大燕王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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