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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他大约想起了我落入魏营时的遭遇,也感慨起来,怜惜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相处了几日,我大致摸清了他的性情,也知他子女非死即散,对我这个好容易认回来的女儿,的确很是疼爱,遂大着胆子道:“我是没指望找到真能疼我宠我一辈子夫婿。以父皇对我的宠爱,我也不可能分辨得出,哪些人对我真好,哪些人对我居心叵测。与其打算倚靠夫婿,还不如倚靠自己。”

  萧彦笑道:“倚靠自己?这个想法有趣儿。你是个女孩儿,又做不得官,怎么倚靠自己?”

  我俏皮地侧了侧头,道:“我是做不得官儿,可我是父皇的公主,我有着尊贵的地位和父皇的支持。以前惠王同样不曾担任朝中重要职位,可却能控制许多掌握实权的大臣,靠的不就是他的皇亲尊位和平素积累下的声望?当然,他很聪明,知道怎么审时度势,让更多的人为其所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他不只聪明了。朕从未见到能像他这般不动声色将天下人玩于手中的权术高手。”萧彦脸色沉了一沉,“你打算做第二个惠王么?”

  我明白地回答:“是,我打算做能辅佐父皇固立大梁根本的第二个惠王!第一次从魏营逃脱后,我便发誓,我要帮助疼我的惠王一起建立足以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被人当成货物一样送来送去的权势。惠王很疼我,当时便开始让我插手他手中的军务政务,认识了很多惠王一系的官员。如果不是后来……后来去了相山,我应该是惠王一系除了惠王本人外最重要的骨干了。”

  萧彦慢慢地坐回了他的龙椅上,研磨地望着我,神情已是深沉肃寂。他叩着御案,道:“说下去!”

  “如今惠王已是冰山难靠,原属他那一系的文臣武将,目前身处新朝,正是惶惑无措的时候。一方面他们自知难以与父皇抗衡,不敢公然反抗;另一方面,他们难免受了父皇提拔的新进官员打压,心怀不忿。这些人或出身高门,或手掌地方兵权,父皇虽可扼制一时,甚至也可找机会逐一除去,但终究很费手脚,稍不注意,便会激起哗变,到时若为北魏所乘,反而不妙。”

  萧彦闭着眼思忖,唇边漫开一抹笑意,“这些人念着故齐,又尊崇萧宝溶,要他们乖乖听命于朕,的确心有不甘。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能平衡新旧两朝势力的人站出来了。罢了,朕就为他们的不甘找个台阶下吧!”

  我微笑着叩下头去,“谢父皇成全!阿墨不会忘了,现在我是大梁的公主!”

  帝王都是多疑的,特别在自己根基不稳的时候,即便是亲父女,在这样尴尬的境地相认,难免有所疑忌。我必须告诉萧彦,我是个明白人,会很识时务。

  于大梁,我是萧彦的亲生女儿;于南齐,我已什么都不是。

  即便惠王有机会重新掌权,也不得不因我的身世而有所顾忌。

  萧彦和他的大梁将是我目前最有力的依靠,也是我最光明的未来。

  所以,萧彦可以大胆放权,不必来防范我,

  萧彦眸光转动,虽含着慈爱的轻笑,却不掩久居人上的睿智与机敏。他沉着道:“你比朕想象得要聪明许多。只是你缺少了掌权者最重要的一份气质。”

  “什么气质?”

  “无情!”

  我怔了怔。

  这一点,从来不曾有人和我说过,萧宝溶更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无情也能成为一种气质。

  再往细里想一想,我苦笑了。

  果然,无情才最重要。

  拓跋轲无情,对他钟爱的弟弟,对他中意的我,都能狠下心来大加凌逼,甚至不惜赐死以绝后患。论手段狠辣,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他在而立之年,便已把北魏的版图扩展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宽广。

  萧彦也无情。他能将明帝夺走母亲的事记上十几年,甚至打算从我身上得到补偿,证明当年对母亲的感情不谓不深。可当年明帝要从他怀里把母亲带走时,他应该立刻就拱手相让,不曾犹豫半点吧?

  拓跋顼似无情,又似有情。当他无情时,他顺利得到了兄长的欢心,取到了自己渴盼已久的储君之位;当他有情时,决定携我逃走高飞时,他的兄长将利箭射向他,而我将他擒作阶下之囚。

  最有情有义的是萧宝溶,为了救我步步失机,终究由最尊贵的亲王,沦落得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甚至被最微贱的宫人欺凌践踏……

  “父皇说得对,阿墨不会感情用事,耽搁朝政大事。”我压下千头万绪的凌乱心思,努力解除萧彦的顾虑,“便是惠王……他如今呆在上阳宫也好。我令人好好照顾他,让他衣食无忧地活下去,便是报了他抚育我一场的恩情了。只是他一辈子,都休想再出皇宫一步,更别说和他以往的部属朋友联系!”

  萧彦点头而笑,居然感慨道:“你母亲怎不为朕生出个儿子来?朕便不用担心后继乏人了!”

  萧彦无子,只有几位近亲的侄子在军中效力。日后萧彦择储,也只能在侄子中选择了,心里多半很是遗憾的。

  隔了一天,宫中果然有人奉旨到相山,去接了端木欢颜回来,为安平公主师。

  再数日,萧彦又颁下旨意,将原先的惠王府改为公主府,赐为安平公主私邸;准安平公主自由出入宫禁及六部衙门。

  公主有私邸,并能自由出入宫禁,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曾经炙手可热的惠王府早给密密封存,就不是普通人能住进去的了;何况还给了我自由行走六部衙门的权力,以我的身份,无疑是某种权力变动的暗示。

  无数双眼睛暗中留意着蕙风宫的安平公主,留意着上阳宫软禁的惠王。而我只是派了两名原来服侍惠王的贴身侍女到上阳宫去侍奉,每天两次回报惠王病情;寻常御厨送到我这里来的上好羹汤,我也毫不避忌地令人端一份送入上阳宫去。

  萧彦从未对我的举动表示过任何异议,依旧在每日午时传我过去,单单父女俩一起用膳,亲亲热热说好一会儿话才各自分开。

  既然决定自己去掌握权柄,为了避嫌,我再也不曾亲自去探望萧宝溶。但上阳宫传来的消息,他的身体虽然虚弱,到底已无大碍,只需静静养着,日久应可恢复。

  他的吃穿大多是蕙风宫送过去的,总算不至太委屈,至于那破败的门户家什,我一时倒没法子整个加以更换了。

  他的病情稳定,我另一桩压抑良久的心事又浮了上来。

  此时端木欢颜已搬回安平公主府,也就是原来的惠王府后,我也常回外邸居住。母亲见我安定下来,再不致有性命之虞,也不敢久在宫中,遂回了萧彦,依旧回相山居住。

  萧彦望着她光光的头颅和眼角渐起皱纹的面庞,沉默了好久,才挥手令她离去。

  大约再深切的感情,也经不起红颜白发间天悬地隔的差距吧?母亲到底比不了宫中那些十六七的如花少女了。

  我在送别母亲的当天,便去了关押拓跋顼的刑部密牢。

  他的身份太过尊贵,因此收押的地点极隐蔽,我也在自己地位巩固之后才敢亲自找了才把刑部尚书之位坐稳的晏奕帆,让他安排见上一面。

  晏奕帆知道拓跋顼本是惠王和我抓来的,我如今又备受宠爱,也不敢怠慢,即刻去安排了,亲自引了我前往密牢,在最深处的一间地下石牢中站住,低声笑道:“公主,刚已令人将他手足缚得紧了,一时不太容易动弹。不过这人武功又高,力气又大,公主进去了,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我应了,让小惜、小落在外守着,自己进去瞧时,鼻子已不由地一酸,又要滚下泪来。

  其实拓跋顼并没有怎样。

  这间小小的石牢多半是专门为这位大魏的皇太弟布置的,卧具案几虽不是上佳,倒也整洁精致。甚是明亮的烛光中,拓跋顼正安静地坐在榻上,默默望着我。

  很干净的细布棉衣,很柔软的栗色长发,很平静的沉静双眸,还有……很让人惊悚的粗大铁链。

  案上有垒垒的书,甚至有着笔墨纸砚,显然他平常只被手足镣铐束缚着行动,今日为着我要过来,特地将他密密缠住,不让他有丝毫机会伤我。

  走到案前的茵席坐了,伸手翻了翻写过的那叠纸,龙飞凤舞,依旧是俊逸中含着潇洒,大气昂扬,只是纵肆不羁的磊落笔锋似淡了些,细细辨去,才觉出一星半点不含锋芒的凛冽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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