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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苻宝儿翻了个白眼,“谁稀罕摸了?明天我让画师来,帮我母亲和我画个更美的!”

  碧落回过头来,勉强笑问:“嬷嬷,这画挂在这里也有十八九年了吧?还和新的一样呢。”

  李嬷嬷拿了块纯白的细布,小心地拂拭着画上根本看不出的灰尘,说道:“哪有十八九年?也就大概十年的光景。也不知天王从哪里找来的,挂上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夜,出来时眼睛都肿着……”

  她顿了手,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叹道:“唉,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呢?可真是老糊涂了,话这么多!”

  碧落点一点头,苻宝儿却越加不服气,只在房中转悠,希望能找到证明这屋里主人不如她母亲的证据来。

  不一时,云嬷嬷过来叫唤:“几位小主子,都过来吃点心吧。”

  苻宝儿应了,转过来寻杨定和碧落时,却只见到杨定在对着那张画像发呆,忙问道:“碧落呢?”

  杨定微笑道:“说是头疼,先回去了。”

  苻宝儿点头道:“原来真是不舒服!刚才我看你扶着她那么殷勤,还以为你看她今天漂亮,给迷住了呢!”

  杨定尴尬一笑,拍拍她的肩,“一大早出来转悠到现在了,不饿吗?咱们去吃点心去。”

  苻宝儿听他一说,果然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忙走向云嬷嬷所在的配殿,口中却喃喃地道:“这两个老宫人年纪那么大,应该不会害我吧?母亲还让我注意着,外面的东西一口也不能吃呢。”

  杨定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默默带了她去吃点心。

  碧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紫宸宫的,只觉卧到床上时,头疼得已快要裂开。

  青黛不放心,进来探了几次。碧落只推头疼,连晚饭都没吃,却不许青黛去请太医,说道:“出去吹了风,静静睡一觉就好了。”

  但她在卧榻上辗转了半宿,终于明白,若是有些疑团不解开,自己的头疼绝对好不了。

  宫人说,桃李夫人已经离开了十八九年……

  云嬷嬷说,她长得很像桃李夫人……

  李嬷嬷说,那画像在十年前才挂入关雎宫……

  奶娘说,要带她去长安找她的亲人……

  而碧落,今年十九岁……

  奶娘要带她找的亲人是谁?她为什么会把画给了苻坚?

  恍恍惚惚,碧落只记得苻坚清俊儒雅的面容,慈和温煦的微笑,还有那脱却了男女私情,渐渐具备了长者风范的关怀和抚慰……

  碧落越来越不安。

  在想到慕容冲传来的信息后,这种不安如堤坝乍溃,将她冲击得猛地坐起,背上的小衣,已是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湿答答地黏腻在身上。

  “若闻苻坚败讯,速离长安。念卿甚!念卿甚!”

  两句儿女情长的“念卿甚”,怀着多少相聚的希望!

  而那希望的背后,必定是苻坚彻底的失败和更为巨大的失望!

  秦王这几年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无非就是因为江东未定。他苦心孤诣甚至一意孤行发兵南征,寄予了多少年的精力和心血,碧落一向便猜得到,可一向不愿往深处想。

  可她现在,似乎不能不想!

  苻坚……

  到底是不是她的亲人?

  而桃李夫人……

  是不是她的母亲?

  窗外北风寒瑟,凛冽的呼啸声中,不时夹杂着枯枝被吹断的脆响。啪的一声,似敲在谁的心上,闷闷地疼,更觉喘不过气来了。

  碧落猛地坐了起来,颤着手取了茶壶,倒了一盏茶来喝。

  茶水早就冷了,碧落也不管那冷意直沁到肺腑里,将周身毛孔都激得张了开来,一气饮尽了一盏,又重倒了满满一盏,啪地倾于自己面颊上。

  冷冰冰的水带着隐约的茶香,顺着额前散发,顺着深浓眼睫,顺着精巧鼻尖,顺着柔润下颌,一滴滴垂落。好久,好久,当终究再滴不下一滴水时,碧落扯过架上搭着的擦脸布胡乱擦了脸,开始收拾行李。

  她想,她应该已经足够清醒了。

  慕容冲的消息后藏了太多的内容,让她那样清晰地意识到,苻坚的大败,可能才是意料中的事。

  凭他怎样万民称颂,凭他怎样文韬武略,凭他怎样天姿英伟,怕也抵不了那背后无声操纵的黑手,或者,那最喜作弄人的无常命运。

  那伐向江东的八十七万大军中,有氐人、羌人、鲜卑人、匈奴人、汉人,诸族混杂,统军将领中,有原燕国降来的慕容垂、慕容暐、慕容德,有西羌降来的姚苌,有凉地降来的张天锡,还有江东晋国被俘后被迫降来的襄阳太守朱序等。

  苻坚胸怀大志,豪迈旷达,求贤若渴,但凡归顺而来的将领,大多以礼相待。当日朱序死守襄阳,与苻丕大战经年,后来手下叛变才被拿下。可苻坚认为此人有才识有气节,将他封为尚书,反将叛变他的手下杀死。

  可有气节的人,真的就能被他的恩遇感动吗?

  就像慕容冲、慕容垂等人,他们对苻坚给予的高官厚禄,何曾放在过眼里?

  他们只会记得,骨子里流着的帝王家的血液,以及大燕皇室的赫赫威仪,以及如今屈居人下的不甘与无奈,还有,无法洗刷的愤怒和耻辱……

  以己度人,其他部族的亡国之后、被俘将领,有多少是诚心归附的?他们对苻坚虽是敬畏,可敬畏的只是苻坚手中所掌握的绝对权力而已。一旦那权力不够强大,有几人能对这位灭了自己家国的帝王怀着感恩之心?

  而汉人兵马,又有几个愿意去攻打南朝那个由中原子孙建起的汉室江山?

  百万兵马在苻坚的指挥下,能以统一的步伐攻向江东,却没有统一的人心跟随苻坚!

  对苻坚来说,首鼠两端的降将,只怕已是最没有危险的兵马了。怕只怕,降将之间,早已默契于心,只等着大战在即寻隙而乱的机会。

  而机会,也是人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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