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6)

六

　　碧落一直与优雅沉着的慕容冲为伴，身份特殊，武功又高，素来为部众敬重，再想不出天下竟有这等嬉笑不羁的人来。只因猜度不出这人的来意，眼见他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一意只要唤来众人相帮，先将慕容冲的宝剑抢下来再说。

　　杨定眼见四处果然奔来十几名侍卫，便向碧落身后张望着，高声叫道：“慕容公子，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碧落忙回头看，却是空无一人，才知中计。忙转过身准备应付偷袭时，只听嗡的一声，杨定手中的宝剑已经飞出，晃悠悠地插在自己跟前的草地上。

　　“唉，不就是要我的宝剑吗？拱手宝剑，博美人一笑，也是不妨啊！”杨定负了手，宽宽的袖子直垂下来，清俊的面庞笑意蓬勃，暖暖若春。

　　碧落见他那么自觉地放弃了宝剑，倒也诧异，当下依旧握了剑，逼住杨定，然后上前拔出了那把宝剑。

　　剑才到手，她的脸色已有些古怪。

　　而杨定却依旧站在槐树下，抱着肩，温和地望着碧落，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碧落与慕容冲朝夕相处，一起练功，对飞景宝剑的外观手感都十分熟悉。但这把宝剑乍看与飞景剑一模一样，可细细瞧去，那色泽纹理分明有着细微的差别。其中最明显的就是飞景剑柄上镶着翡翠，而这柄剑镶的是玛瑙。

　　“这 ……不是飞景剑？”碧落口吃地说着，满怀疑惑。

　　杨定笑颜大展，“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飞景剑？这是我的华铤宝剑啊！”

　　华铤？

　　“怎么可能！”碧落叫了起来，“这是古剑，不该只有一对吗？”

　　“不是一对，是三柄！”杨定乐呵呵地道，“魏文帝的《典论》上记载得清楚，当时共铸了三柄宝剑，一曰飞景，二曰流彩，三曰华铤。我这把，就是华铤剑。”

　　“华铤……”碧落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剑名，心里忽然有些失落。

　　飞景和流彩居然不是一对。

　　却不知慕容冲知不知道，竟从来不曾提过。

　　是懒得提，还是觉得没必要？

　　“华铤剑，原来也是燕宫的？”碧落惘然问道。

　　杨定坦然道：“可不是嘛。天王陛下将飞景、流彩赐给了你家慕容公子，后来又将华铤赐给了我们北史大人。可咱们那位大人不喜欢华铤剑，却喜欢上了天王赐给我的赤霄剑，便跟我交换了一下。”

　　杨定口中的天王，自然指的是秦王苻坚。

　　若论起苻坚雄踞北方，早比之前称帝的那些成汉、后赵、前燕等国的版图不知扩大了多少，但他的国主之位，是在长兄苻法的帮助下杀了不得人心的堂兄夺来的，因此去了帝号，自称“大秦天王”。大秦国中的皇亲高官，也从不封王，只封公侯。

　　秦王将华铤赐给北地长史慕容泓，只怕多半是已将另两把魏文帝所铸的宝剑赐给了慕容冲的缘故，有心将这三把本属故燕之物，通过另一种方式还给慕容氏，以示君上恩典。

　　却不知慕容泓为什么不要和弟弟一样的宝剑，却去要那什么赤霄剑。

　　碧落本来觉得自己认错了宝剑，把好人当了贼拿，颇有几分内疚，可听杨定对苻坚颇是敬重，心下又是鄙夷。这人对亡了自己国家的秦王如此奴颜婢膝，未免失了热血男子的英雄气概。何况这人似乎也没有贵族之后应有的高贵优雅，更是令她将他小看了几分。

　　碧落当下命围上来的侍从退下，自己将华铤宝剑托起，送到杨定跟前，也不道歉，只淡淡地说道：“得罪了！”

　　杨定也不以为意，笑着接了剑，依旧佩带好，说道：“真没想到，在下居然有幸佩带和姑娘一样的宝剑，实在幸甚，幸甚！”

　　碧落哼了一声，也不理他的胡说八道，却终于想起了史书上提到过的逸事，“赤霄剑？是不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的那把剑？”

　　魏文帝的《典论》她不感兴趣，但慕容冲志在天下，她跟在身后，自然对这些开国皇帝的逸事多有了解。

　　杨定依然抱着肩，倚着树，不屑地笑道：“刘邦起事到现在，已经隔了五六百年了，谁知是真剑假剑？我瞧着那剑也寻常，远不及这把用着顺手呢！”

　　这人被碧落几番冷落误会，却仍是笑容不改。衬着他杏子黄的衣衫，连落叶轻舞，都似多了几分婀娜之姿。

　　碧落却懒得多看他一眼，心中只暗想着，只要慕容冲的剑和她的像一对就成，旁的剑在谁手里，应该也没什么重要。

　　算算他和高盖谈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差不多该结束了，碧落心中牵挂，遂略欠了欠身，说道：“杨公子请自便吧！小女子还有事，不奉陪了。”

　　杨定站在槐树下，眼看她扬长而去，忙高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碧落明明听见，却想着他也有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剑，心下很不舒服，再也懒得回答一句。

　　杨定想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架，自己摇头笑了一笑，见此处甚是空阔，遂也拿了华铤剑屏声静气，扬剑而舞。

　　剑在手，他那略显轻浮的笑容顿时收了，眉宇间便现出一种草原奔马般的洒脱不羁来。

　　仇池杨氏的后裔，本当是天下最奔放豪爽的英武男儿。

　　注1：飞景、流彩、华铤三剑，出自曹丕《典论》：“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至于百辟，以为三剑：一曰飞景，二曰流彩，三曰华铤。俱长四尺二寸，重一斤十有五两，淬以清漳，励以礛石诸，饰以文玉，表以通犀。”

　　第三章　桂枝秋　西风红叶汾江冷

　　碧落去探慕容冲时，却见他和高盖还在书房中密谈，只得闷闷离去，转而到慕容冲房中为他整理房间。

　　十年相处，慕容冲自是没有当她是下人看待，甚至专门遣了一名侍女服侍她，但慕容冲的饮食起居，点点滴滴，还是由她亲自过问打点。

　　慕容冲也早就习惯了她的照顾，偶尔令她出去办事，回来后她总听得侍女悄悄告诉她，公子依旧如她在身畔一般，一天好多次地叫着“碧落，倒茶”、“碧落，磨墨”、“碧落，我们去练剑”……

　　总要等发现是别的侍女在一旁侍奉，方才记得碧落被他遣出去办事了。

　　府中下人，早将她视作女主人。

　　虽然慕容冲从未有过表白，也从不曾说过娶妻纳妾的话来，碧落也相信，自己在慕容冲心中，必定是特别的。

　　背负了太多的家国之耻，慕容冲素常温雅的笑容背后，隐藏了太多的心事，常让碧落看不清，看不透，即便近在咫尺，也有种抓不住的忐忑。

　　当有一天，他为自己报了仇，涤尽家国之辱，必定可以露出纯净无忧的温暖微笑，向碧落张开他的双臂吧。

　　纯净无忧的温暖微笑……

　　碧落想起了杨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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