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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薛苑看得很慢,在每幅画素描前都要站五六分钟,丝毫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微到了中午,展厅人已经很少了。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从遐想中出来,回头一看,正是田健飞。

  薛苑笑得一张脸灿烂如花同时又不失尊敬地说:“田老师您好,恭喜您开办个人画展。”

  田健飞笑眯眯地说:“都是画界的朋友极力促成的,说我今年要退休了,无论如何都要为我办这么个个人展,说是回顾这一生吧。我倒是无所谓的。”

  薛苑摇摇头,“您太谦虚了。这个画展很有必要。看过的人都会有所收获。”

  “希望如此吧。”

  薛苑又说:“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没注意。

  “你那么专心地看我的画,我很高兴。有什么感想没有?”田建飞微笑。他本来就长了张和善的脸,身材微胖,笑起来很像弥勒佛,望之感觉亲切。

  “感想很多的,不过最深刻的,还是您当年教我们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薛苑停了停,换了一种语气开口,“人的嘴巴可以说谎,绘画是不说谎的。画笔忠实地记录一切,比照片更细腻,比传记更真实。”

  “是的,一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可以从画作里看出来的。我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住过的屋子,其实全都在这些画里。”田建飞满意地看着她,“我从来都觉得你是个有慧根的学生,有眼光,看画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画不好。这让我很无奈啊。”

  “我是个不争气的学生,让田老师失望了。真是对不起您。”

  薛苑虽然说笑着,手却没闲着,扶着田建飞去展厅角落的小沙发坐下。田健飞拍着大腿说:“难为你还记得我腿不好。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要不是我儿子早结婚了,我真想让你当我儿媳妇。”

  薛苑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呃,谢谢您的厚爱,真的。”

  两人的对面就是田健飞年轻时的一幅素描,不知道画的是哪里的山山水水,以目前的视角来看,相当普通,唯独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头惹人注意。

  “因为这块石头,倒像是中国山水画而不是素描了。”

  “这倒是,”田健飞说,“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敢尝试。当时素描饱受争议,说对传统中国水墨山水影响巨大,我不信邪,就这么试了一下。当时得到了不少好评。事隔多年再看,当时太不知深浅,这幅素描其实很失败。”

  薛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田健飞喜欢听实话,于是就说:“是啊,一幅画看的是整体感觉,尤其是素描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活灵活现的石头上,这幅画已经失败了。就像是维纳斯的断臂。”

  “不错,这是我听到过关于这幅素描最恰当的批评。”田健飞赞许地说,“不过人嘛,随着年纪的变大,脸皮也会厚起来,准备画展的时候老伴问我要不要这幅画,我说,要啊,当然要,都这个年纪了,还怕人笑话吗?”

  薛苑忍俊不禁,“画那幅素描时您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呢,不能苛求。公正的评价一个作品总需要联系时代背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脱时代的。”

  薛苑本是无心说出这句话,可却在话音末尾愣住,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上来,但很快消失无踪。

  “说起时代背景,”田健飞看着她,“我觉得你的鉴赏能力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鉴赏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培养出来的,你毫无疑问有天分,但仅仅是天分和几本理论书不可能让你有这样一流的鉴赏力,尤其是在你自己本身的画技并不出色的情况下。”

  田健飞身上有着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豁达和开朗,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像个和蔼的父亲。薛苑努力笑了笑,说:“也许是因为我看得太多了,我从小就是在画堆中长大的。”

  田健飞问她,“你家里有人是画家?”

  薛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瞥到田健飞诧异的目光,随后又迟疑地点头,“是我父亲。与其说他是画家,不如说画痴。”

  “他叫什么名字?”

  薛苑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摇头,匆匆忙忙地开口,“我父亲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平生没有任何作品问世。您不会知道的。”

  田健飞察觉她语气上隐约的失落,就安慰她,“有这样的父亲是好事,从小受到艺术熏陶,难怪你这么聪明。”

  薛苑微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师生俩正闲聊着,忽然看到工作人员成群结队地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花篮,为首的那个工作人员眼尖,看到田健飞,立刻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问:“田老师,我们把花篮搬到后面去了。”

  “好。”

  薛苑瞥到工作人员手上的那篮花,再看到红色缎带上的“李天明”三个字,方才消失的念头猛然浮现在脑海里,薛苑心念一动,张嘴就问:“田老师,您跟李天明很熟?他还给您送了花篮呢!”

  田建飞追忆往事般开口,“我们也就几面之缘吧,早些年我在荷兰留学的时候他也在那边,聚会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们都是留学生,也都学绘画,比一般人熟悉一点儿。后来他去了法国,被那个玛勃洛的画廊的老板,好像是叫皮切尔的看中,慢慢地有了些名气,我们也没什么联系了。只是最近十年,在几次美协的活动里看到过他。当然,这些都是旧事了。”

  薛苑陷入沉思,缓慢地“哦”了一声。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送花篮过来。前段时间他的画不是在你工作的博艺画廊展出吗?我去看了看,真是不错。今天早上我看报纸,说前天拍卖了其中的一部分,据说最贵的那个最后成交价达几千万?”

  薛苑补充道:“昨天的拍卖会,那幅《声音》,两千一百万。”

  田健飞感慨,“真是天文数字!不过《声音》啊,我看不值这个价,《读书的少女》倒差不多。”

  薛苑的脑子忽然一道灵光闪过,问道:“田老师,您觉得《读书的少女》画里的那个女孩,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田健飞诧异,“谁会注意到那个女孩子长得什么样子?那幅画是拿来欣赏,不是拿来研究的。看上去很美就足够了。”

  薛苑一愣。

  田健飞的谈兴被带动起来,“不过李天明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来都觉得他在绘画这条路上走得肯定比我们要远。这话当年我也对他说过,那时他正落魄,也许就是因为感激我这句话,才送了这个花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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