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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她不知为何,只觉得气往上冲,脱口道:“你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旁的?”

  这句话一出口,自己也仿佛呆住了,见皇帝只是慢慢的笑了一笑,那样子倒真的了然于胸似的,她终于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皇帝岔开话问那伙计:“你们郭师傅不在么?这菜做得有点走味。”

  那伙计陪笑道:“原来客官是老熟客,知道这黄金簪是老郭师傅的拿手菜——老郭师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厨房里是他侄子小郭师傅掌勺呢。”说着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的将杯中的酒饮干了。

  二人对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饮酒,喝到最后,皇帝只觉得酒酣耳热,忽然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喝酒。”

  逐霞心中难过,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皇帝静默片刻,说道:“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过壶来,没想到壶却空了,于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为何并没有人应,他一时兴起,拿筷子击着碟子,和着那窗外的风雪之声:“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仰面大笑,一双眸子炯炯,灯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测,流动着碎的光,仿佛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颓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轻而暖,轻轻的按在他的脸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带着颓然的醉意:“有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慢慢的说:“我不敢。”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种绝望:“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计,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皇帝眼中一闪而过,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扬手就给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带你到这里来,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抚着自己的脸颊,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双眼微红,怒意正盛,忽然帘栊声响,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我的爷,真叫奴婢好找。”进来的人满头满身的雪都没有掸,正是赵有智,他一张白胖的脸冻得发青,连行礼都不利索了,哆嗦着道:“万岁爷,出大事了,豫王中伏了。”

  普兰一役极为艰难,豫亲王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日,一直等到颜州的华凛、平州的乐世荣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华凛突然临阵倒戈,与屺尔戊大军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荣诸部猝不防及,立时便被歼击殆尽,而豫王的中军且战且退,在岷河边遭了埋伏,如今情势未明。

  情形变得很坏,屺尔戊不日便可渡过岷河,而睿王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京城而来。开朝三百余年来,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乱,京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威胁。

  皇帝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时日已然是万万来不及了。京中诸臣力劝皇帝“西狩”,结果皇帝断然拒绝。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京城拱手让给定湛。”

  首辅程溥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磕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无能,始有今日之大祸。”

  “起来!”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着鎏金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什么?”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踏进正清门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为军情紧急,宫中连新年都过得潦草,一连数日,大雪时下时停,正清殿檐下挂着尺许长的冰柱,程远督着小太监拿铁钎去敲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敲。”程远转身一看,原来正是昭仪吴氏。

  一尺来长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里折射着奇异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领围着她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几乎无血色,她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雪光刺目。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雪中的一点墨玉。

  “就让它们挂着好了。”

  听见皇帝的声音,程远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们日常见驾都不必行大礼,皇帝又素来不耐这种繁文缛节,程远低着头,已经看见皇帝石青绣回纹如意的靴子从金砖地上走过去。

  “过几日便要立春了,还下这样的雪。”

  逐霞并没有作声,皇帝凝视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风呛在喉咙里,不禁咳嗽了两声,皇帝道:“你别站在这风口上。”

  逐霞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安静。”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帘,淡淡的道:“安静不了几日了。”

  雪仍在绵绵下着,听得见漱漱的雪声。而睿王的三万轻骑已逼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几乎已经可以隐约听见铁蹄铮铮。

  那一日是庚申日,后世便称为“庚申之变”。

  变故初起的时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经睡着了,忽然隐约听见风中远远挟着几声呼喝。她自从有身孕,睡得就浅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坐起来抱膝静静听着,那如吼的北风声中,不仅有短促的叫喊声,偶尔还有叮铛作响,明明是兵器相交的声音。她心一沉,立时披上外衣,外间的宫女也已经醒了,仓促进来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住的地方离毓清宫不远,来不及传步辇,宫女挑着羊角灯,她自己打着伞,雪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帘外,而宫女手中一盏灯,朦胧的一团光,只照见脚下,雪积得已经深了,一脚陷下去极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半道上远远看见一点光,她心里想,如若乱军已经进了后宫,这样迎面遇上,终免不了一死。宫女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几乎连那灯都要执不住了。她接过那盏灯去,问:“是谁?”

  “奴婢程远。”

  程远见着她,亦仿佛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打发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乱军进了城?”

  程远摇一摇头,只催她:“请娘娘快些。”一面说,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细脚下。”

  毓清殿里还很安静,皇帝已经换了轻甲,逐霞从来不曾见他着甲胄,黄金软甲底下衬出锦袍的朱红,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逐霞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皇帝从掌弓的内官手里接过御弓,回头望见了她,并没有放下弓,径直走到她面前,说:“我叫程远带人,护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叙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马都在他手里,他竟然按兵不动,眼下乱军入城,只怕神锐营撑不到两个时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这么些年来,朕也曾费尽心机想过保全他,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惊:“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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