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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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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嗤得一笑:“六爷将这样东西交给我的时候,就曾说:‘我那十一弟虽然耿直,却是个最妇人心软的。’果然如此。”放缓了声音道:“王爷心软,可惜那个人派人毒死自己亲生母后的时候,可不曾心软过。” 敬亲王腮边肌肉微微跳动,双眼圆睁,那样子颇有几分骇人,最后声音却低沉冷静得有几分可怕:“你胡说。” “侍候太后的内官、宫女已经全都殉葬,这事原也该天衣无缝。只有替太后配药的小赵,出事之前就得了伤寒,早早被挪到积余堂去等死。算他命大,竟然活了下来。”她回头招了招手,那内官便上前一步,躬身领命。 “王爷如若不信,细细问过小赵便知。” 那内官诚惶诚恐,低低叫了声“十一爷”,敬亲王只觉得胸中似涌动惊涛骇浪,烦闷难言。想起今日下午在正清门前,皇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分明是别有用意。莫非他真的负疚于心?还是有意拉拢,想欺瞒自己一世?他本来性子直率,今日当了这样的大事,只觉得思潮起伏,再难平复,而如今千钧一发,自己身不由己已经被卷入漩涡暗流,粉身碎骨亦不足惜,而这一切太突兀太可怖,手中紧紧攥着那遗诏,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子里唯闻火盆里的银骨炭,哔剥微响,她仿佛不经意,掠了掠鬓发,道:“妾身也该走了,再迟宫门便该下钥了。” 敬亲王终于下了决心:“有桩事情我要问你——那日在城外,车里的人可是你么?”说罢紧紧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端倪。 她但笑不答,随手从几上花瓶中抽了枝梅花,遥遥掷向他,花落怀中,刹那间寒香满怀,而她嫣然一笑,不顾而去,室中唯余幽香脉脉,似有若无。炭火微曦的一点火光,映在十二扇泥金山水人物屏风上,屏上碧金山水螺钿花样流光溢彩,而风吹过窗纸扑扑轻响,他只觉得像作梦一般。 雪却是越下越大,待得天黑透得,只闻北风阵阵如吼,挟着雪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虽有地龙火炕,室中又生着好几个白铜火盆,所以屋子里暖洋洋的,逐霞只披了一件百莲如意织金的锦袍,斜倚在熏笼上端详针工局新进的花样,她近来形容总是懒懒的,无事喜静静歪着,脾气又愈见古怪,每每便无理发作,前几日连最亲信的内官都一件小事挨了杖刑,所以内官宫女们皆屏息静气,不敢扰她。 皇帝本来穿了一双鹿皮靴子,他走路又轻,一直到近前来,才说道:“也不怕冻着。” 逐霞似被吓了一跳,身侧捧着茶盘的宫女早就跪下去了,她却懒怠动,只说:“这样大的雪,天又晚了,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这里人手不够,你一来,他们又够手忙脚乱的,哪里还顾得上我。” 皇帝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烛台上滟滟明光映着,更显得肤若凝脂,他却拧了她一把:“你如今真是反了,这宫里人人都巴望着朕,只有你上赶着把我往外头撵。” 逐霞斜倚在熏笼上,似笑非笑:“你不过哄我罢了,今日慕娘可以去大佛寺还愿,我就没那福份,枯守在这深宫里头,哪里也去不得。” 皇帝亦是似笑非笑:“你要是想出去逛逛,等上元节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偷偷出宫去看灯。” 逐霞叹了一声,道:“偷偷摸摸的有什么意思,人家可以正大光明的去还愿,我却要偷偷摸摸才能去瞧热闹。” 皇帝见她攥着那花样子,却是越攥越紧,越攥越紧,几乎就要生生攥破了,瞧那样子倒真有几分像是在生气,于是道:“你这几日动辄这样子,倒是真的嫌弃我了?” 逐霞嫣然一笑:“我可不敢。”又说:“只是你随口哄我罢了,上元还早,就算等到了那一日,你又指不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撇下我一个人。” 皇帝忽然兴起:“倒也不必等那一日了,今天晚上我们出去逛逛就是了。” 逐霞却怔了一下,皇帝催促道:“快换了大衣裳,外头冷,又在下雪,穿得暖和些才行。” 第二十四章 浮生只合尊前老 虽没有宵禁,但入了夜,又下着雪,街头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几个行人,只听到车轮辚辚,碾得积雪吱吱作响。 皇帝却甚有兴致:“早就听说伴香阁的腊八粥好,咱们今天去尝尝。” 伴香阁在城东大斜巷口,转过大路,远远就见着楼前两盏大红灯笼,映得雪光里,满楼的灯火通明,喧哗声说笑声,遥遥可闻。听见车声,伙计老早抢出来迎了,牵了绺头,掇了凳子来侍候下车。而皇帝下车来,转过身来伸了手,逐霞倒不妨他这样体贴,怔了一会儿才将手交到他手中,小心翼翼的下了车。那伙计最是眼尖,老早见着这车子虽只是寻常油幕大车,而拉车的马通身毛皮漆黑发亮,唯四蹄皆白,极为神骏。更见皇帝一伸手之间,露出大氅底下锦袍袖口的大毛出锋,黑貂皮色油亮如缎,便知道这对男女非富即贵,满脸堆笑:“二位,可对不住了,楼上的雅座都满了。您二位要是有订座儿,先提一提牌子号。” 皇帝倒想不着有这一着,不由怔了一下,那伙计瞧见他这种神色,连忙又道:“二位要是先前没打发管家来订座儿,也不要紧,后头二楼上还留着一个齐楚阁儿,最是干净清静,而且对着后院的梅花,喝酒赏雪再好不过,就是价钱比寻常雅间贵一点儿,得五两银子。” 皇帝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间吧。” 伙计满脸笑意,“哎”了一声,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楼,沿着青砖路一直往后,绕过假山障子,进了月洞门,方见着一座小楼,翘角飞檐,朱漆红栏,此时被大雪掩着,廊下悬了一溜四盏水晶灯,照得整座小楼更如琼楼玉宇一般。 伙计引到这里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来,引着他们上楼,早有茶房伙计挑起了帘子,那暖气往脸上一扑,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窗外就是数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里,清冷的一点雪光朦胧映着,看不真切。 待得二人坐下来,流水介上了热手巾、干湿果碟,又沏上茶。皇帝随意点了几个菜,伙计道:“客官们稍等,菜一会儿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火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皇帝因见果碟里有风干栗子,随手拣了一个来剥。逐霞忽然觉得胃里难受,仿佛是饿了,可是又并不觉得饿,只是胃底有一种灼痛,而屋子里太暖和,叫人透不过来气。于是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将窗子推开一些,风顿时吹进来,吹得桌子上的纱灯摇摇欲灭。满屋子的光影摇动,逐霞见灯光摇摇欲灭,本想关上窗子,谁知他却“噗”一声吹灭了灯,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色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银狐里子的大氅,满墙的梅花有几枝映在她的衣裙上,仿佛是白色底子上的暗花,她手指无意识的抚着银狐那长而软的毛皮,一点暖意在指端,但总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皇帝坐在那里,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风声雪声,萧萧如泣。 仿佛是过了半生之久,才听到脚步声,原来是送菜的伙计回来了:“哟,灯怎么被风吹灭了?”回身去取了火来,重新点上灯。屋中顿时光亮如昔,菜一样样送上来,各色羹肴摆了一桌子,与宫中素日饮食大有不同。其中一味脆腌新鲜小黄瓜,粗仅指许,仅妇人簪子一般长短。伙计道:“这是本楼的招牌菜,黄金簪,别瞧这黄瓜小,每根就值这么粗一根黄金簪子的价,大雪天的,拿火窑培了几个月才培出来的,九城里独一份儿,连皇上他老人家在宫里也吃不着这味菜。” 皇帝笑了一笑,对逐霞道:“听见没有,连皇帝都吃不到。” 逐霞挟了一尝,酸甜脆鲜可口,不由得多吃了两块,见伙计送上乌银壶温的黄酒,便自斟了一杯来饮。一口喝进去,只觉得又辛又辣,禁不住别过脸咳嗽了几声。皇帝道:“你别喝急酒,对身子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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