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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大雪如飞絮扯绵,簌簌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中央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地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地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地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

  他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得先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地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只是因为他的程程在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寥地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地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地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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