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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新的争斗围绕着郑鸿老师展开了。同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人要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很多的错觉就是在这种似曾相识中产生。好像中间那十年,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很多年长的老师面对郑鸿老师受到的突如其来的礼遇,有些诧异,然后是轻蔑地感叹世风日下。我跟小叔说:“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学生,就不要答应帮他们改作文,这样会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说:“我不怕。”

  说得也是,想想看,我心里也是一阵恻然。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个当初我们俩一手布置出来的单间。曾经,他的邻居是刚刚来工作的,单身的年轻老师。现在,曾经的年轻老师都结婚生子,搬进了学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来的年轻老师嫌这个楼太破,也不方便,宁愿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于是他的邻居变成了学校小卖部的老板娘,大门口的保安,以及收发室的大爷。他说,其实这些邻居们比以往的那些老师更让他舒服。我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些邻居们,进进出出,总是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叫他一声“郑老师”。

  他非常热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书借给几个保安小伙子,他还耐心地对他们说:“不是说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舍也是蛮不错的。”他帮小卖部老板娘的孩子起名字,帮收发室的大爷教育乡下赌博成性的女婿。他本来可以与世无争,在这个日益昏暗的旧楼里自得其乐地做他的郑老师。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还有多少个人过着他这般的生活:没有自己的厨房,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没有座机——他原先都是打楼下小卖部一块钱一次的公用电话,可是自从老板娘怎么也不肯收他的钱之后,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没有电脑,但是拥有很多的粉丝。

  2006年的五月,龙城一中要选拔一个语文老师参加全国百所重点中学论坛的观摩教学。简单点说,我们学校被省里选中,要我们出一个语文老师去参加这个很重要的会议的观摩教学单元——就是会有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名校老师听他上课。但是这个语文老师会是谁,由我们学校自己决定。当然,这是个可以让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间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绝好机会。因为学校决定这次的选拔要透明一点,每一个语文老师都有资格报名参加,参选的老师要在学校顶楼的阶梯教室上公开课,由学校的领导,以及学校请来的外校的名教师打分决定这个唯一的人选。

  小叔跟我说:“西决,我决定参加。”多年以来,他总是对类似的选拔或者竞争避之不及,大家也乐得遗忘他。但是这一次,他赤膊上阵了。他的对手们几乎个个都懂得使用明枪暗箭,他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讲课。

  那一天,我也到阶梯教室去了。在别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五月的阳光宁静地铺满空荡荡的阳台,我看见了他,可是他没有看见我,他出神地看着那些校园里的梧桐树,以及在树冠上方,一点都不装腔作势的天空。所以我没有打扰他。

  属于他的时间终于到了。这个时候,阶梯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然后大门敞开了,拥进来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他们一排又一排地,填满了阶梯教室的400个座位。还有人陆续地进来,站在最高处的空地上。郑南音和她的苏远智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这个时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长和评委们惊讶的表情。

  “小郑老师。”有一个我班上的学生坐到了我的旁边。

  “你们来干什么?”我问。

  “捧个场呗。”那个男孩子笑笑,“郑老师帮我的一个哥们儿改过作文,写了2000字的评语。那个小子感动死了,说我们今天谁不来捧郑老师的场,谁就是孙子。”

  “郑老师你知道吗?”另一个女孩子开心地笑着,“我们班那几个混世魔王今天为了来听郑老师的课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指着她说,“我是被她硬绑架来的。”

  我笑了,我问那个女孩子:“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郑老师你乱讲,没有的事。”她脸颊泛红,笑得满足开心,根本不愿意掩饰她的幸福。

  教导主任不得不从前排站起来维持秩序,要大家肃静。

  讲台上的灯光点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点生硬,有点拘谨地拿着麦克风,他说:“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有个男孩子的声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声:“起立。”

  阶梯教室里响过一阵隐约的笑声,然后所有的孩子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想我用不着再描述那节公开课的精彩了。小叔的脸上从拘谨,到郑重,到神采飞扬,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说明一切。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给郑东霓写了一封邮件,我告诉她,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站在讲台上会发光的小叔回来了。他除了肚子明显了点儿,丝毫没有变老。

  45分钟以后,掌声如潮。最开始,第一排的评委们礼节性地跟着鼓了一下掌。但是后来,他们觉得这礼节性的掌声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于是他们把手放了下来,疑惑地转过脸,看着身后热情过度的观众们。

  就在这个时候,掌声变成了有节奏的,他们跟着这个节拍一齐喊:“郑,老,师——郑,老,师——郑,老,师——”小叔在那里发了一会呆,然后,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谢幕了。

  我从阶梯教室的后门离开的时候,听见一个来看热闹的,三十多岁的数学老师不屑一顾地自言自语:“这像什么话,这是公开课,不是选拔超男。”

  我转过身,对他说:“这是郑鸿老师应得的。”

  虽然最终,那个参加全国观摩的老师,不是小叔,但是这不重要了。

  那天凌晨,在我给郑东霓发出那封邮件的半个小时之后,她的电话跟着来了。

  她说她看了我的信。接着她就开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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