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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那一晚,账房的灯亮着,他走上去,提着灯的手腕微微颤抖,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父亲的魂灵会引他至此地。他毕恭毕敬地叩门,里面却传出来一个活泼泼的嗓音,带着点娇嫩的怒气:“今儿个究竟哪个糊涂东西上夜,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蕙姨娘要核算账目么!倒来拍我们的门——接下来要进来数落我们坏了府里规矩不成……”他紧张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却觉得掉头就跑又会更糟,他嗫嚅道:“姐姐别恼,再怎么也不敢惊扰蕙姨娘,只是提醒姐姐,蕙姨娘如此操劳,倒拜托着姐姐留心着火烛——账房里都是纸张,万一燃起来可不得了——”他听见蕙姨娘笑了,那个舒朗的声音甚至有股慵懒:“她是跟你逗着玩的,你进来吧,瞧把你给吓得,亏你还是个小子。”

  账房里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为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触目所及全是铺天盖地的账簿——也许它们都被锁在满屋的柜子里。桌上的油灯敦厚地弥漫过蕙姨娘的脸,让她看起来毫无白日里那么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给这孩子喝杯茶,走了这半日也该累了。”他想道谢又说不出口,觉得自己该伸出双手接丫鬟递过来的茶杯,但是灯笼可怎么办——挣扎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办法,将灯笼放在脚底下,不过躬身接茶杯的时候又险些踹翻了——总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断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喝这杯茶,这让他没法马上逃离这里,低着头盯了茶盅半晌,突然发现丫鬟已没了踪影,不知被差遣到哪里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时候,鹅蛋脸上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翘起的,他看得痴了过去。“蕙姨娘查账目,用不着算盘么?”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才发现居然把心里想的这话说了出来。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惊讶:“你倒还真是个聪明孩子。”见他又困惑地红了脸,便笑道,“可你不懂,算盘只能核对出来哪里算差了,这不用我操心,咱们府里有的是人能保准在数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笔来龙去脉清不清楚,有哪项的开销名头看上去不合道理——数目错了事小,看不见哪里的数目撒了谎才是至为要紧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个瞬间,蕙姨娘轻柔地开口道:“侯武,再问你句话。夫人去了这些时日,下人中可有人传过我会扶正的话?”他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跪下:“蕙姨娘我……我,实在不知道。”

  蕙姨娘无奈地托起了腮:“如此说来,便是有了。你若是再听见有人嚼舌头,替我告诉那些人——我一个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爷来咱们府里已是上辈子的造化,别的我不会多想,尤其告诉那几个成天在夫人跟前献媚的——安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比什么都强。背后的小动作都省省吧,我见不得那些。”

  他用力地答应着,心里模糊地知道,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等候着的那个机会。夫人既然已经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凉了。这大宅中的“正经主子”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么人再来做“夫人”。无论一直庇护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便是到了换个码头的时候。

  蕙姨娘总有办法的,有办法把他带到这个宅子里最隐秘,也最要害的地方,让他终究能够接近那个传说中疯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贪婪地享受着唐家大宅里的少年时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复仇者——因为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数时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让他开始焦躁的,是老爷的死。老夫人已经疯了,老爷再一死——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见证了天意。老爷出殡那日他在队伍里用力地撒着漫天纸钱,他的右手和半个身子有节奏地,张扬地在旷野的天空下舒展并裂开。他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有谁能比他更失败呢?他的仇家再也没机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觉得自己心里那把利剑早已没了光泽,再这样下去,他慢慢地会说服自己相信账房先生是真的罪有应得。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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