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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可是近几个月里,自从老夫人突然染病之后,蕙姨娘渐渐地开始插手这个家的经营。起初,只说是替代老夫人暂管几天;后来,老爷看似若无其事地,当着夫人和管家夫妻的面,把账房和库房的钥匙都交到了蕙姨娘手里——那不过是侯武进府之前十几天的事情。

  见过了夫人,下一个自然要去拜见蕙姨娘。进门之前,管家娘子突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你倒是个伶俐的孩子,若真的是那些榆木疙瘩,我这话也就不嘱咐了。”侯武连忙道:“多谢您老人家提点。”管家娘子笑道:“如今咱们府里管事的是蕙姨娘,她出身不一般,人也见过世面,你见了便知道是个厉害角色。这个宅子里上上下下,最不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一窝蜂似的去巴结她。你呢,既然是新来的,她吩咐你做什么你没有不做的道理,毕竟当的就是这份差——可是你也得认清楚,谁才是这个家里的正经主子,你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一个孩子,若是跟着那些没脸的轻狂货色学,不把夫人要你做的事情放在眼里,我头一个不答应,叫我当家的吊起来抽一顿再撵你出去,可不是吓唬你。”侯武也笑道:“管家妈妈尽管放心,我初来乍到,管他什么夫人什么姨娘,都不是我做奴才的该问的事情,我一切听着管家妈妈的吩咐。你叫我往东我便不敢往西,你叫我侍奉谁我便侍奉谁,你认哪个作正经主子,我便为哪个效力。”管家娘子这下喜不自胜,拍了一下侯武的肩膀:“好猴儿崽子,倒真没错看你。”

  送他离家的时候,他娘把家里唯一一样值钱的东西塞给他:一个赤金的小挂件儿,约有半锭银子那么大,做成一个鲤鱼的形状,鲤鱼的眼睛还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他娘让他把这小鲤鱼揣在怀里,嘱咐他:“自己学机灵一点,主子家里谁是管事的,便塞给谁,也好寻个靠山,别像你爹那样——只懂得卖力干活儿,糊里糊涂地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

  他原本觉得,这个小鲤鱼该趁没人的时候送给蕙姨娘。可是这件事会不会太难办了些——蕙姨娘可是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不过当他跨进那扇门的时候,反倒略略一怔:蕙姨娘是个好看的女人不假,可是,远远不是众人嘴里那种沉鱼落雁的狐狸精。通身的打扮倒是比夫人还朴素些。说话也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过场,只微微点个头,对侯武道:“知道了,下去吧,管家要你干什么,就好生跟着学学。会不会骑马?”但是还没等侯武回答,便回过头去跟身旁的人安排起下一件事情。

  从账房旁边的议事房里出来,侯武咬了咬牙,把在手心里攥了多时的小鲤鱼拿出来,塞到管家娘子手心里:“管家妈妈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家里就剩下这么一样好东西,我娘给我带了出来。他日我若是出息了,定会好生地孝顺管家妈妈。”管家娘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长长地叹了一声:“猴儿崽子,人太伶俐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劝你仔细点。”

  一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那几年,众人都兴奋地期待着,夫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开始清算蕙姨娘。只是随着老夫人的疯病越来越严重,蕙姨娘的权力便越来越大。众人已经习惯了她来管事情,而且,有目共睹,在蕙姨娘手底下,大小事情也都统筹得有声有色,她又有很多让收支更为合理的法子。这下众人的兴趣又变了,等着看蕙姨娘什么时候开始气焰嚣张地压过夫人——结局自然是扫兴,几年过去,日子平淡如水,他们期待的事情全都未能发生。夫人自然不会跟蕙姨娘情同姐妹,但是表面上的和善总是不会错的;况且蕙姨娘面对夫人的时候总是知道分寸,二人当着老爷的面,说说笑笑的时候也是有的。一个宅子的屋檐底下居然聚齐了懂事的人,真是不能不让人觉得沮丧。管家娘子也在人后慨叹:“到底不能不服,蕙姨娘真是好有胸襟。”似乎完全忘了几年前她还声色俱厉地警示侯武,别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子。

  总之,的确没人记得那个跳了井的账房先生。即使是下人们乘凉闲聊的时候,都鲜少有人提起——那个老爷刚刚卸任回府,就被冰冷井水泡得肿胀惨白的账房先生。想起来,还真觉得有点惨然,不过,都忘了也好。

  人们都还挺喜欢侯武这个孩子,虽说不爱说话,不大合群,可是真的遇上需要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也甜得恰到好处。上点年纪的婆子们都喜欢他,又听说了他家里没爹并且母亲再嫁,更是连连叹息,都想对这苦命的孩子好一点儿。见他在众人里人缘不错,管家娘子便也知趣,不会刻意地做出提携他的样子来,只不过在没人的时候,暗暗指点他一些府里的人情冷暖,尤其是这些冷暖背后的纹路和道理。

  无论如何,他对管家娘子的感激,倒是出自真心。

  他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至于那机会究竟是什么,暂时也不清楚。

  也许,他至少需要长大,到那时候,便不再是一个给人牵马跑腿送信打杂的小厮;到那时候,也许他能有机会接近一下那间总是让他觉得幽然并阴冷的账房,翻看那堆混杂着霉味和墨香的账簿——看看账簿里是不是真的记录着账房先生的阴谋和遮掩——他并不相信这样的痕迹存在,这样便能确信,账房先生并不是瞒不过去亏空才悄然投井。其实账房先生算不得是一个好父亲,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在家的时候就是沉着脸对他们没完没了地指责和训斥。

  但那毕竟是父亲。

  “侯”,原本是他母亲娘家的姓氏,他自作主张地告诉牵线的荐头,他叫侯武——也许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账房先生本姓“张”,即便有人重了,也算不得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但是他觉得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还有,还有就是——既然立定了心思要做一个故事里的复仇者,那么“隐姓埋名”就像一碗壮行酒那样不可或缺。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公平地说,只要不看见那口如今已经被封上的井,唐家大宅里的日子称得上是快乐的。饱暖无忧,他学什么东西都轻而易举,也遇上过这些善待他的人。比如夫人。其实他没有多少跟夫人碰面或者说话的机会,只有一回,夫人带着贴身丫鬟回娘家探视病人,管家派了他跟着马车同去,以防路上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这个男孩子来跑腿。那是个春天,他看着自己的腿在车辕上轻巧地晃动着,树叶的香气和马身上的气味混在一起,还有天空的气味,都让他觉得愉悦。

  行了半日,身后突然传来了夫人丫鬟的声音——那姑娘的手腕从车厢的帘子里伸出来,帘子略微敞开了一点点,戴着镯子的水灵手臂递出来一只精巧的食盒,并笑道:“侯武,夫人说了今儿个一路辛苦,这点心是夫人给你的。”他看着那食盒的式样,知道是老爷夫人平时用的东西,一时间只是惶惑得不敢去接。他涨红了脸摇头,心里又深深地为自己羞耻:“不,姐姐还是拿回去,我手太脏了。”丫鬟笑了,他也拿不准她在笑什么——平日里能跟他说话的丫鬟都是那些做粗活儿的小姑娘,这些各个主子们房里的贴身丫鬟——他远远地看见了也是躲着走。

  车厢的帘子又挪开了一点点,他看见了夫人的脸。车厢的窗格一左一右装点着夫人,夫人端然一笑:“这孩子,给你你便拿着,这点心做得精致,你在家里必定没见过的。”说话间,帘子又阖上了,独留下那只好看的盒子被他抱在怀里——他并不稀罕吃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夫人那一脸母亲一般的笑容。夫人在宅子里绝不会这样对他笑,他知道,这只能是在旅途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夫人去世那年,所有的下人都戴着孝跪在吊丧的队伍里。没有人知道,为何侯武哭得那么认真。管家娘子只是在心里慨叹这孩子越来越有城府——她并不知道,侯武只是哀伤地想着:无论如何,夫人走了也好,她从此便与侯武所有的计划毫无关系。虽然当时他其实什么计划也没有——他只是觉得,所有的阴谋与恶意都应该远离夫人,哪怕——最坏的情形,哪怕夫人手上真的也沾过账房先生的血,那也一定是不得已——上苍总是秉承着一种残酷的仁慈,替卑微的侯武做了免受折磨的决断。

  夫人“头七”那天起,管家把“巡夜”的活儿派给了侯武——不错的兆头,通常管家信赖谁谁才有巡夜的资格。一拢灯笼模糊的光晕里,老宅的建筑轮廓模糊,巡视各房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觉得内心柔软,脚下那一小块路被照着,静默无声,他知道也许同样会和游荡在这院子里的游魂静默地擦肩而过——他们萍水相逢,因此不会恋恋不舍地回首。往往,一抬头,便遇上哥儿书房里遥遥相望的灯火,老夫人诡异的呻吟声或号叫声听惯了,便也觉得那不过跟月色一样,都是景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爱这宅子,他爱这个他发誓要毁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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