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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西决紧紧地搂着我的肩,他怀中的郑成功居然一直没有清醒——这个孩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西决说:“别怕,应该不是什么大地震。”紧接着他又说,“你抱着郑成功,我进去找南音。”

  就在此时,地面又开始咳嗽了——迟来的恐惧此时此刻才不容分说地控制我,也控制了街上所有人的脸庞,我魂飞魄散地抱紧了他的胳膊,尖叫道:“你不准再进去,要是房子塌了怎么办?”他用力地挣脱我,“你在说什么呀?那里面是南音——”

  话音未落,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我们看见南音和苏远智一起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哥哥,姐姐……”南音清澈的声音有种悲怆的味道。然后她突然转过身,仔细地端详着苏远智的脸,他们彼此深入骨髓地对看了几秒钟,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听见苏远智一遍又一遍地说:“南音。南音。”

  “我现在得马上回学校去看看我的学生们。”西决捏了捏我的胳膊,“你们都不要进去,在这里站一会儿最安全。你马上给三叔他们打电话,我走了。”

  “雪碧还在学校里。”我的心突然之间又被提起来。

  “放心,我没忘。我先去我的学校,然后就去小学接雪碧。”

  西决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处。那一瞬间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有下意识地抱紧了郑成功,他幼嫩的沉睡的呼吸一下一下拂着我的胸口,和我的心跳频率相同。我伸出冰冷的手掌,盖住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似乎是为了让天上那些震怒的神灵只看到我,不要看到藏在我怀里的他。这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我想要为他做点儿什么。

  我是在那个时候听到那个声音的。那个声音说:“请问,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务生?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第六章 我遇见一棵树

  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可以在回忆里对自己说:“我是在5·12大地震那天看见他的。”尽管那个时候,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瞬间,我并不知道,刚刚那场让我惊魂未定的摇晃,只不过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大灾难的小余韵。我只记得,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似乎可以确定房子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咳嗽了,然后邻近的房屋里传出新闻的声音,我模糊地听见了“地震”的字样。我不知道南音和苏远智去了哪里,西决说要我打电话给三婶,可是我的手机在店里——我是说,在那间我如今已经不能信任它的房子里,我不敢进去拿。

  我原先以为,只要我付了钱,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毋庸置疑地被我支配的,人心不行,但是房子可以,店面也可以。可是就在刚才,它们全体背叛了我,只要强大的上苍微笑着推它们一把,它们就顿时拥有了生命,展现着那种报复的恶意的表情。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吧?我一边在心里迟钝地提问,一边痴痴地看着那两个悬挂在我的头上,因为是白天所以暗淡的大字:东霓。

  然后有人从背后对我说:“请问,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务生?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那个声音坦然、愉快,有一点点莫名其妙。转过身去,我看见一张干净的脸,在午后绝好的阳光下袒露无疑,没有一点儿惊慌的表情,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郑成功的小舌头熟练地舔了舔我胸前的衣服——那是他断奶之后最常见的动作。我于是发现,我的手掌依然紧紧地遮挡着他的小脑袋。事后我常常问自己,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是因为我心有余悸,所以动作迟缓么?还是因为,我不愿意让这个明亮的陌生人看到他?

  我咬了咬嘴唇,对他勉强地一笑,“刚刚是地震。”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真的——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突然头晕。”他一脸的无辜,接着说,“我还在纳闷儿,不至于吧,不过是面试一份零工而已,能成就成,成不了换别家,怎么会紧张得像低血糖一样——您一定是——”他犹豫了一下,肯定地说,“您是掌柜的。”

  他成功地逗笑了我。慢慢地绽开笑容的时候我还在问自己,不过是个擅长用真挚的表情耍贫嘴的孩子而已,可是为什么我会那么由衷地开心呢?于是我回答他:“没错,我就是掌柜的。你现在可以开始上班了。你帮我从里面把我的包拿出来好么?就在吧台上。”

  他重新出现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包,一个是我的来自秀水街的惟妙惟肖的Gucci,另一个是南音的布包,非常鲜明的色彩,上面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粉嫩的花儿和一个看上去傻兮兮的小女孩的笑脸。他的表情很苦恼,“掌柜的,吧台上有两个包,我不知道哪个是您的。”

  “笨。”我轻叱了一句,顺便拉扯了一下南音的背包的带子,“连这点儿眼色都没有,怎么做服务生?你看不出来这种背包应该是很年轻的女孩子背的么,哪像是我的东西?”

  他疑惑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您不就是很年轻么?”他很高,很挺拔,靠近我的时候甚至挡住了射在我眼前的阳光。

  “嘴倒是很甜。”我的微笑像水波那样管也管不住地蔓延,“以后招呼客人的时候也要这样,是个优点,知道吗?身份证拿来给我看看。”

  他叫冷杉。是一种树的名字。

  “很特别的姓。”我说。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名字太他妈娘娘腔,听上去像个女人,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妈不准我改名字。她说‘老娘千辛万苦生了你出来,连个名字都没权利决定的话还不如趁早掐死你——’”

  南音嘹亮的声音划过了明晃晃的路面,传了过来,我看见她蹲在不远处一棵白杨树的下面,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拳头,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摩挲着,“妈妈,妈妈——刚才我打电话回家里为什么不通呢?我很好,我还以为我们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吓得我腿都发软了——”

  她突然哭了,像她多年前站在幼儿园门口目送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么委屈,“妈妈你快点儿给爸爸打电话,他不在公司,在外面,手机也不通——要是正在开车的时候赶上地震怎么办呢?会被撞死的——”她腾出那只在膝盖上摩挲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泪。我知道,她其实不只是在哭刚刚的那场地震。苏远智站在她身边,弯下腰,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神色有些尴尬地环视着路上来往的行人,南音的旁若无人总会令身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我的电话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接起来,自顾自地说:“你儿子好得很,我可以挂了吗?”

  他轻轻地笑,“挂吧,听得出来,你也好得很。我就放心了。”

  “别假惺惺的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巴不得我死掉,你就什么都得逞了。”

  其实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你还算是有良心。”还有就是,“我不管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企图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感动我好让我和你妥协——你说听到我没事你就可以放心,此时,此刻,我愿意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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