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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喂,”我在这个时候插了嘴,“西决,你可不可以不要胳膊肘往外拐?现在不是谈论对错的时候。我们现在应该团结一致地站在南音这边,不是讨论对外人公平不公平。”

  “你少添乱。”他不耐烦地冲我瞪眼睛,“团结一致也不等同于助纣为虐。我不过是要她想清楚。”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就算不助纣为虐了?”我也冲他喊回去,“现在这种时候,好坏对错的标准就应该是南音的意愿。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还算什么一家人!”

  “你们别吵了。”南音可怜巴巴地说,“别为了我吵。算我求你们了。”

  “南音,我只问你一件事情,”我专注地盯着她,直看到她眼睛的深处去,“你现在还喜欢苏远智吗?”

  她变成了一个在校长室罚站的孩子,轻轻地、像是为难地承认错误那样,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的话说到这里,被一声突如其来的莽撞的门响声打断了。

  苏远智,驾到。

  他的脸色自然是难看的,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现在的他看上去有了点儿男人的味道,我是说,跟当年那个一看就是硬充大人的青春期小男孩相比。我觉得我该打破这个僵局说点儿什么,我做出那种“大姐姐”的样子,对他若无其事地笑笑,“你刚下火车对吗?还没有吃早饭吧?”我承认,这个开场白极其没有想象力。

  我做梦也没想到,南音居然弯下身子,固执地钻到了吧台下面。她掩耳盗铃地躲在那个堡垒里面,紧抱着膝盖,胡乱地嚷:“你别过来,我求你了,你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我和西决惊愕地对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们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一种疼痛的东西。

  那个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南音顿时让我想到很多事情。那还是我小的时候,有一回,我的爸妈打架打到邻居报了警,派出所的警察们把我妈送到医院去缝针。几天以后,我爸和我妈来奶奶家接我,我妈头上缠着绷带,我爸一脸不知所措的羞涩——我就像南音一样,看见这样的他们,想也没想就钻到了冰箱和橱柜之间那道缝隙里,奶奶费尽了力气也没能把我拖出来。

  西决弯下身子,抓住了南音的手臂,可是语气柔和了很多,“南音,听话,出来——”就好像南音是只钻在床底下的猫,“你这样没有用,你躲不掉的,不管你想怎么样都得自己跟他说明白,不用怕,南音,乖。”

  跟着,西决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轻说:“行了,咱们俩到后面厨房去吧,让他们俩自己谈谈。”

  我一边跟着他往厨房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埋怨:多精彩的场面,我也很想凑热闹。

  我听见苏远智站在他进门时的地方说:“南音,过来。”

  没有声音。只有空气在凝结。接着他又说了一次,语气近似祈求,“南音,过来。”

  还是没有声音。然后他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南音你他妈的给我过来呀!”

  “糟糕了,”我抓紧了西决的手腕,“那个家伙不会把南音怎么样吧?”我压低了声音问西决。

  “放心。”西决说,“他要是敢动南音一根指头,我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我看行。男人就是这个时候顶用,全看你的了。”我表示同意。郑成功就在这个精彩的时刻,黏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终于听见了南音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么委屈,居然是平静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错,其实当初我们结婚就是错的,我现在发现了,还不准我改正么?”

  “问题是你没有问过我,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是对还是错?”

  “对不起,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南音执拗地说。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别听我们宿舍那群人胡说八道,我和端木芳是真的没有联系了,早就断干净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捕风捉影,我偶然一次不在宿舍就是去找她么,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你又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啊!”南音耍赖时候的语气又出来了,“和端木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低级呢?好像我就是因为要耍性子要挟你才说要离婚……”

  苏远智颓然地说:“那你告诉我,你看上了谁?”

  “苏远智我警告你!”南音元气十足地宣告,“我说过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低级,我非得是移情别恋了才要和你分开么?我就非得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才要离开你么?我就不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心么?”

  “南音——”苏远智的语气里泛上来一种痛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现在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我告诉你,南音,”苏远智的声音突然间有点儿沙哑,“知道我偷偷地和你结婚以后,我爸狠狠地甩了我好几个耳光。那天在茶楼和你父母见完面以后回家,我爸就说:‘既然你已经长大了,你以后别想从老子手里拿走一分钱——’我说‘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去赚’,后来我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才发现,我妈偷偷地把一信封的钱塞到了我的箱子里面,到现在为止,我打电话回家我爸都不肯和我讲话,我就是害怕这样下去他会对你太反感才要你偶尔去我们家吃顿饭的,我想说不定这样能让他了解一下你其实很可爱——这些我都没有跟你说过,我觉得这些都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要自己解决……南音你可不可以懂事一点儿?”我承认,听到这里,我有点儿同情这个小家伙。这种争吵听起来真是过瘾,就好像我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好几岁。

  “所有的人都可以说我不懂事,就是你不行!”我知道南音在哭,“我知道,我们得罪了我的爸妈,也得罪了你的爸妈——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我们犯了多么了不得的错!我要你和我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在一起。我想要我们俩永远像当初各自去偷户口本的时候那样,相信我们选择的生活是对的!而不是像现在,好像自己做主领了一张结婚证就什么都完了。以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弥补只剩下了将错就错,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偷偷地结婚只不过是开始,如果一切真的从此完了,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苏远智激烈地打断她,“我现在每天都在想,我要快一点儿毕业,我要找到一个过得去的工作,赚钱撑起咱们两个人的家,然后安稳地和你过一辈子,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我才不要安稳地过一辈子,我那个时候冒着雪灾到广州去把你从端木芳手里抢回来,不是为了安稳地过一辈子!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地过一辈子,找谁不行,干吗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谈恋爱,我要我们一直一直地恋爱,我不要你像是认了命那样守着我,我才不稀罕呢!爱情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我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然后我们所在的厨房就开始晃动了,最先晃动的是我眼前的桌子,在那十分之一秒里我还以为是西决在恶作剧,紧跟着我的视线就模糊了,我才发现不止桌子,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西决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郑成功那颗熟睡的小脑袋在我的眼前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店面里传来了瓷器被打碎的声音——这两个不像话的家伙,吵架就吵架好了,摔我的东西做什么?西决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另一只手从我怀里拎起郑成功,把那个家伙紧紧地拥在自己的胸口,他在我耳边简短地说:“地震。”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后门逃离了那座突然之间开始剧烈地咳嗽的屋子。宽阔的马路似乎也传染上了感冒,跟着一起咳嗽,我看见街上突然之间就聚集了很多从各种建筑物里跑出来的人。一瞬间,一切归于平静。天地万物不再咳嗽了,恢复了它们平时不苟言笑的表情。可是我的眩晕还没能完全消失,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星期一,我也还不知道我莫名其妙的眩晕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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