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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重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老谢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是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约束力?”

  老谢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条件,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唯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以及儿子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跟我提出合作希望,被我拒绝了。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太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的。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走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什么条件,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不答应与他合作,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的,上面给我死限,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己,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说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混,他还能做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的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新车间那些人的谈话很顺利,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这么一个机会,谁都踊跃,宋运辉亲手将水书记送出金州历史舞台。

  回头再找谢总,谢总非常感激,竟伸手拥抱了宋运辉,连连大笑说好。宋运辉这才可以告辞离开,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却也有话要说:“我只生气两件事:一、你又没戒指又没玫瑰,凭什么称我未婚妻?”

  宋运辉笑道:“国内的饭桌习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身份,会被人联想到竺小姐那样的人,我不愿看到你被歧视。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饭为什么这么老实。哦,对了,你还有第二件生气的事,什么?”

  “我不是生气,我是憋闷,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儿肯定被他们跟谁做着对比,就郁闷,太没可比性了,所以我装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梁思申小脑瓜里转的是这个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这个哪儿都要求顶尖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这么年轻,自然她内心是骄狂的,也好在她年轻,才会把内心的不快对他说出来。宋运辉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对女儿的谈话,多少对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响。但好在,她对他直说了,直说就没事。他连忙紧握住梁思申的手,连连说“对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触了,才知道爸妈的操心不无道理,面对一个有历史的人,她在许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道适当的时候闭目塞听。她原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她的情绪会有剧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运辉包容她的脾气。而不是如外公说的,扔过来一句话:你早知道我有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上车了,宋运辉问:“你爷爷以前退休后,有没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时间很失落?”

  “有,妈妈说爷爷一退休,整一个老小孩,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来,老想着权,想得生病。好在爷爷的儿子都是争气的,爷爷给其中两个儿子找的儿女亲家更争气,爷爷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单位好多的人依然捧着他。作为家人,看爷爷很可怜,可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会觉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书记?”

  “水书记没养出好儿子,他没办法。”

  “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帮助后人好好继位,后人会感念他。比如你不是还接济他儿子吗?”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估计是性格关系,有些人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时都想不透他干什么非要跟我谈交易条件。”宋运辉本来想把他今天放弃水书记的决定说出来,但最终不敢说,怕梁思申说他冷血。

  梁思申却想到了:“水书记跟外公一样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反而越来越恋权。他会很悲惨,即使谢总不去打压他,一个不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会好过,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怜,呆在美国,每天被儿孙逼钱,还不如逃到中国看我冷脸,起码我不会问他要钱。我有时候想心平气和对待他,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没逻辑可言。估计如果谢总得势,水书记会因此而受累。”

  宋运辉不得不肯定地道:“这是趋势,不是我能扭转的。哎,思申,我想到一件事,圣诞节你可以休息吗?”他有些不敢让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书记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么。

  “休,当然休,前后好多天。我去看你,我还得趁此机会帮申宝田申总把合资的事完成。”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先偷偷笑了,“东海这么小,宋大厂长会不会不敢让我留宿,或者不敢去宾馆见我?”

  宋运辉异常尴尬,他确实想到这些了,东海不比上海,他这样的人进入上海,简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东海就有不同。何况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还问,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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