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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雷东宝则是明笑出来,一边走一边仰着脸笑,路过看到他的人都避开三尺,以为他脑子有问题。每想到这好听的声音从那么小小柔软的嘴唇里由衷吐出一句“你真能干”,他脸上的笑容就扩大一倍。这一路他也不知怎么走下来的,一颗心如醉酒一般欢快,脚步如蹬在云里雾里似的轻快,转眼小雷家山头在望,但他根本没去留意,他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件事,等发钱后赶紧去买一辆自行车,以后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就可以去看宋运萍,听她说话。老天,怎么会有这么合他心意的姑娘,宋运萍简直是天造地设配给他的老婆,从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就确定了,而后,则是越来越确认,错不了,就是她。

  终于,从云里雾里,他听到有个难听的声音在叫他,硬是把他从欢快中扯回现实。他拧眉一看,原来是雷士根。士根远远就看见雷东宝的异常,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没想到唤醒雷东宝,立刻换来一张凶脸,他顿时认为大事不妙,“嗯……哈”一声,说声“东宝,你还没吃饭哪”,就想溜走。

  雷东宝看见士根就知道找他来干什么,肯定是想进砖厂。才几天工夫,砖窑才刚烧起来,砖才刚卖出去没多久,大伙儿都还没分到工资,明眼人就看到一门吃饭生意的盼头,前赴后继敲他家漏风的门,想走后门成为砖厂的第三十一个人。还没过完大年,一个个都巴不得元宵节前就到砖厂上班。雷东宝就曾看到士根也神出鬼没地一直在砖厂旁边转悠。但士根不说,他就不提,他知道士根在后悔,可他也曾在所有人面前砸下狠话,砖厂三十个人,绝不再添一人。士根应该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砖厂没他位置了,他还得继续打光棍。

  但是,雷东宝看到士根手里的一卷纸,再看看士根好像是没睡好的脸,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他当即摊开手:“手里是什么?拿来看看。”

  士根尴尬地笑着,将手中的纸交给雷东宝。雷东宝展开一看,里面清清楚楚写着,拉一车土,平均需要多少时间,两人合力打一个砖坯,平均需要多少时间,拌一车泥,平均需要多少时间,一车泥平均可以脱多少砖坯,这多少砖坯总计包含多少时间、工时。然后,砖钱减去烧砖用的煤钱,减去次品砖,减去砖厂提留,大队提留,最后除以时间,核计每单位时间工钱值多少,再反过去算,就可以得出,打一个砖坯可以得多少钱,拉一车泥可以得多少钱,拌一车泥可以得多少钱,一清二楚,合情合理,拿来就可以用。

  雷东宝看看纸上密密麻麻的考核办法,再看看士根又是尴尬又是充满期盼的脸,心中很是矛盾,用这现成的考核办法,总不能不要士根。他当然可以装傻将纸一卷揣进兜里说个谢谢就走,当士根的心血为没有,可这缺德事他做不出来。但三十一个人的口子决不能开,开了别人怎么处理?要这个不要那个,以后他说话人家还不当他放屁?他扬扬手中的纸,对士根道:“你早清楚,砖厂没你的位置了。”

  士根叹气:“知道,唉,是我自己没学猪八戒。这考核办法送给你吧,以后再有什么机会,记得先给我留一个。”

  雷东宝点点头,没说话,看士根又伫立片刻,失望离开。雷东宝觉得手里这份考核办法沉甸甸的。

  三十个人的数字绝对不能变,想插士根进来,除非哪个人出列。但是现在谁肯放弃砖厂的位置?谁都不肯,包括他雷东宝。目前除了大队砖厂,还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活路。谁肯给士根腾位置?

  雷东宝在路上站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士根走远。他可以让位给士根,但他让了之后砖厂的生产谁来组织?砖厂才转起来,事事都是他错眼不得地盯着,他要是退位让给士根,谁来管砖厂?要老书记来管的话,又不知给管成啥样。他思考再三,决定还是欠着士根的人情,等来日方长。

  吃完饭回到砖厂,雷东宝叫来算账的红伟,将考核办法再核对一遍,果然基本无出入,原来士根前几天在周围出没是为了获取数据。雷东宝将考核办法与老书记核计一下,便叫红伟抄几份贴出来。红伟抄好一核计,顿时大喜过望,一周下来,按每个人的工作量,一个人起码有十多块可以拿。一个月将是多少?五六十块!这简直是巨款。红伟当即在来来回回记账时候将这一消息告诉大伙儿,整个砖厂沸腾了,连雷东宝都烧了,砖厂闹得像鸭寮。

  众人沸腾的原因更在于,这一周才是新手上路,过后,将更加顺手,赚得更多。有高工资赚,又有承包地可种,让进城做小工都不干了。

  看到希望的工人是最容易有干劲的,有干劲的工厂是最能出效益的,砖厂一帆风顺,却也成为县砖瓦厂的心头肉刺,但谁也拿小雷家砖厂没办法。随着时间深入,越来越远的人过来买砖,雷东宝看到买一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的必要,他让士根自己想办法学了开拖拉机。但是砖厂虽好,可终究是才刚上马,手头钱还不够买拖拉机,他不得不再次想到信用社,无法不想到信用社,除了信用社,这当下还哪儿去找可以借大笔钱的地方。

  老书记拎一袋特意从市里买来的很稀罕的上海糖果出马,被人哼哼哈哈敷衍回来了。雷东宝憋气很久,决定自己出马。他什么都没带,直接找进信用社单主任办公室。他竭力管住自己发痒的手,直截了当,没一点策略地跟信用社主任说,礼物让单主任自己点。单主任倒是一点没客气,赞了一声爽快,说可以借一辆手扶拖拉机的钱给小雷家,但前提是拉两车砖堆他家门口。雷东宝一口答应,出了办公室,就将钱拿出来,转身到市农机公司买来一辆崭新手扶拖拉机,让士根开回家。雷东宝坐在颠簸的拖拉机斗上,一路破口大骂单主任,他第一次发觉拳头这玩意儿也有用不上的地方,可也发现借钱这事儿真能解决问题。

  士根却从此一心一意跟定雷东宝,觉得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雷东宝第一次以职权获取强权,是在一张自行车票的获取上。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比其他人更有理由获得这张自行车票,因为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辆自行车以争取更多探访宋运萍的时间。他很运气,获得一张凤凰牌男式28寸自行车的票子,立马拿上刚挣的滚烫的钱,又问人借一些,去供销社买了乌黑车架上钉七彩凤凰牌子的一辆。雷母却心疼得要死,才挣上钱呢,却立即欠债。但没唠叨上几天,又有新的工资发下来,雷母才无话。

  雷东宝新车上手,当然是立即去看宋运萍。充足气的轮胎滚在机耕路上,颠得雷东宝一寸长的短发茬都颤动有致,弹到石块上更是铮铮作响,而且人一下拔高的感觉如骑高头大马,车轱辘飞转之间,再看行路的芸芸众生,则有一览众山小的心理感觉了。

  没想到宋运萍也买了一辆,但只是永久的旧车,轮毂锈迹斑斑,而且还是有横档的男式26寸。一个冬天过下来,兔毛又厚又密,宋运萍又自己在家稍微作了一下分类,将大多数毛卖了甲级的好价钱。宋运萍拿这钱添了一辆旧自行车,又在电大报了名,准备考电大。这会儿站兔舍门口看进去,笼子里大多是刚剪毛后粉红色的兔肉团,只有两只兔耳朵雪白。

  宋家父母不得不默认了雷东宝,因为知道女儿心里主意忒大。但宋运萍太注意分寸,每次雷东宝来,即使父母都在,她都把家门打开,光明正大的样子。见了面,雷东宝说他最近做的事,宋运萍大多数时候听。跟听收音机里的说书似的,每星期总有新的进展新的亮点,宋运萍奇怪,怎么有人的生活就能过得如此活泛。偶尔宋运萍也将自己的事跟雷东宝商量,比如电大读什么,文学呢,政经呢,还是财会。雷东宝不由分说就要宋运萍读财会,说他们现在的四只眼会计账,一多就搞不清了,等宋运萍读完电大正好给小雷家做会计。这话明摆着动机不良,宋运萍给了一个“呸”,可考试成绩过线后,却还真的报了财会。

  雷宋的交往,即使宋运萍不说,宋运辉在信中也会问,宋家父母都是一手好文字,他们也会向儿子汇报,宋运萍无奈,还不如自己跟弟弟实说,经常将雷东宝的发展进程向宋运辉说说,她觉得挺自豪。

  没想到第一次就获得弟弟的很好回复,宋运辉在信中说,听说目前有些工厂正在小范围试行个人计件、集体计件考核制,雷同志的砖厂先人一步施行计件考核制度,并因此获得良好经济效益,真是撞对了路子。可见路是人摸索出来的。宋运萍看的时候,觉得这个“撞”字很是碍眼。可再回想一下,雷东宝没有弟弟那样的理论基础,也更别说有什么高瞻远瞩的觉悟,还真有点“撞”对路子的感觉。但宋运萍又想,想“撞”对路子,那也得靠某些人胆大心细真抓实干呢。宋运萍回头就把这信的内容跟雷东宝说了,雷东宝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用简单的一个词来说,就是“计件”,他觉得宋运辉挺能干,再说爱屋及乌,本来对宋运辉不是很待见,现在也全心喜欢上了。

  见雷东宝和宋运辉之间夸来夸去的,宋运萍心里比他们都夸自己还高兴。但没想到几次下来,弟弟四月份的一次回信中说,他有一个小朋友去美国做小留学生了,他挺失落,一则是自己暂时没有去美国的大好机会,二则是小朋友就像自己妹妹一样要好。因为听说发去美国的信件邮票很贵,他只得断绝与小朋友通信的念头。宋运萍认为可能是宋运辉近阶段心情不佳,他居然在信中批评了雷东宝。

  宋运辉在信中说,改革一靠政策,二靠科学,三靠人。小雷家砖厂依靠政策,依靠小雷家的人,搞得不错,有了个开门红,但是科技含量不够。如今是因为县砖瓦厂的砖瓦价格国家定价,他们才可以做出便宜两厘钱的举动,万一别家大队也搞起砖厂来了呢?而砖厂也只发动了小雷家大队一小部分的人,雷同志作为一个大队的副书记,他有责任想方设法带动更多的人走上致富之路,而不是窝在砖厂,将时间精力全部投入到简单重复劳动中,挣计件工资,却无暇思考整个大队的致富。这是以小失大,捡芝麻丢西瓜的小富即安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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