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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所有的进程,只要沾了雷东宝的手,仿佛都能飞速前进起来。承包如是,砖窑如是。雷东宝鼓励大家,要用抢饭吃的劲头干活。

  场地很快平整出来,第一车土拉进场地,第一批砖坯在老师傅指导下打出,大队仅有的几块钱在公社农业银行开门第一天便取出来全买了第一车煤,第一把火开始温火烧新窑,第一个买主已经拿钱排队等候要砖,虽然只要两百块砖。事情进展顺利,工地上热火朝天,胜利似乎指日可待。

  面对大伙儿如火如荼的热情,雷东宝却反而变得冷静。砖窑这件事上,他是牵头人,砖窑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他有全责。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着整夜温火烧新窑,老书记要求这种不吃重却很要紧的技术活由他来做。雷东宝晚饭后就找了过来,爷俩坐在温暖的窑边背风处说话。

  雷东宝有很多担心,大队那一点点钱买的煤够不够烧岀一两窑砖,烧出来的砖质量会不会好,买砖的人会不会多,买砖得来的钱够不够买第二车煤。老书记别的不能保证,却是绝对保证质量,他说以前小雷家大队烧出来的砖早就名声在外,都知道是最结实的,手指弹着“铮铮”地响。老书记还说,买砖的人他也不担心,听说国家安排全国百分之四十的人这回涨工资,工资涨了还能干吗?吃好穿好住好呗。但老书记也愁买煤的钱,总不能鼓动社员凑钱,何况社员口袋里也没钱。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几根木柴,这年头山上都是光秃秃的,能砍的都早烧了。寻常茅草烧不了窑。

  雷东宝挺愁,万一仅有的煤烧完,砖却没给卖掉挣回钱来买煤,中间出现空当,窑凉了,会不会把好不容易鼓动起来的人心也凉凉了?光棍们看不到挣钱娶媳妇的希望,有家有口的看不到吃饱饭的希望,还会跟着他起早摸黑吗?他喃喃骂人:“妈拉个巴子,让他们挣钱还得哄着他们,我自个儿挣钱发财还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后那么多祖堂拆了当柴烧。”

  老书记当即给雷东宝一个后脑勺:“那些祖堂除非等它们自己倒,你敢动它们一块瓦片,你家祖坟先给人扒了。想想别的办法,你跟着工程兵部队走的地方多,你有办法。”

  雷东宝挺不服气:“我有再多办法,碰到叔你前怕狼后怕虎,也早给你灭了。否则你说哪儿找钱买煤?听说问信用社借钱还得送礼。”

  老书记道:“东宝啊,我原先还担心你年轻不周到,现在看你把砖窑搞得有声有色,我放心啦。但老叔还是不放心你,你这人做事好,做人不善。叔不是打击你积极性,年前搞承包,你知道有多少人告到公社去?公社怎么批我们?”

  雷东宝脖子一梗,怒道:“谁告?名单给我,我明天就把他们的承包合同撕了,有屁当面放,背后放暗箭算什么鸟。”

  老书记沉默了会儿,才道:“你看,你这一说就火上了。人家告的不是承包,都巴不得这样承包呢,人家告的就是你态度粗暴,像个南霸天。公社一上班就赶着把我叫去问,没事儿,我都替你兜着了,但你还是改改的好,做事情得注意方式方法,得让大伙儿心服口服跟你干。就像这次烧砖窑,你当初在晒场怎么骂的?”

  雷东宝更怒:“这帮人吃屎还是喝尿的?为他们好知不知道?我免了大队干部一只猪头肉他们怎么不去公社表扬我?不是我骂着赶着,他们能那么顺利签承包书?砖窑能那么快烧起来?这帮人又懒又要,天上会掉大团结吗?”

  老书记暂时不语,听着寂静暗夜中雷东宝呼哧呼哧的怒气稍微缓和了,才继续不紧不慢地道:“社员思想当然简单落后一点,需要你大队干部起带头模范作用,你做事前把道理给他们讲清楚。有人思想扭不过来的,你单独做他们思想工作。人都是讲道理的,你把工作做全面了,就……”

  “就啥?我把时间都花在给笨蛋开窍上,我还要不要做事?叔,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村里也该学我们部队一切行动听指挥。你看着,等他们赚够钱尝足甜头,回头怎么来谢我们大队领导。”

  老书记见话不投机,只能不说。因为他自己也在感慨地想着,如果不是东宝态度粗暴,承包哪会那么顺利得到落实,砖窑又哪会那么容易烧起来。他也矛盾,东宝的作为与他平时和风细雨长者式的工作方法完全不同,可明显东宝的工作方法比他的效率高。书记取舍之下,还是作了决断:“东宝啊,叔不劝你了,以后还是这样,你只管做事,叔来跟他们讲道理。叔只要求你一样,别动不动瞪起眼睛骂人动手。以后动手之前,先想想叔的话。”

  雷东宝对于这个分工很欢迎:“行,我以后一生气先把手背身后去。往后我打先锋,叔你押着大部队。”

  老书记听了,笑得挺开心:“好,你能收收你的脾气就好,一步步来吧。去信用社借钱的事,我明天下午去找人,你不行,那单主任……”老书记伸出一只手,在半空虚刨几下,“手指甲长得很,你会气得当场掀桌子。”

  雷东宝奇道:“都知道单主任贪,他怎么还坐得稳稳当当?四只眼也跟我说起过。”

  “他上面有人。”老书记不再说下去。

  “我们啥都没有,你明天上去找单主任,有什么用?”

  老书记无语,他愁的就是这事儿,别的都好说。雷东宝见此也明白老书记为难,再说就是逼他了。现在大队一穷二白,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送人?春节才过,连瘦鸡都找不出一只。一老一少两个都愁眉苦脸。山上吹来的风“嘘嘘”地叫,叫得愁眉苦脸的两个人更添苦恼。

  好久,老书记道:“东宝,你回家睡吧,明早这儿还得你管着。我晚上一个人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兄弟大队借点钱,咱利息照算,大不了比银行利息高点,谁让咱穷。”

  雷东宝眼前一亮,觉得这主意好。但他才刚起身,又举一反三想到更好的:“叔,你说我们每块砖如果比县砖瓦厂的便宜一厘两厘钱的,先付钱,一星期以后付砖,你说人家干不干?”

  老书记也是眼睛一亮:“干,为啥不干,一星期又不长。可我们太吃亏啦,一块砖少赚一厘两厘钱,一窑砖得少赚多少呢。”

  “亏就亏点,谁让我们没钱?权当给信用社那龟孙子送礼。”雷东宝兴奋地道,“我还想到一个招,叔你和四只眼一起拿着公章,带几个人拉一车砖,围上红布,敲锣打鼓到各队转转,就跟当年送我入伍一样,红布上写‘一块砖便宜两厘钱’,把人引来咱小雷家砖窑买砖。后面再跟两架手拉车,拿到钱就去煤场拉煤。”

  “对头,去县砖瓦厂买砖也得交好钱排队等好几天才有,我们给他们便宜两厘,他们为啥不来?县砖瓦厂卖给公家的砖是三分三厘一块,卖给私人的砖是三分一厘一块,但大多是次品砖,我们卖个整价,三分一块。说干就干,后天出发,明天就整一架花花绿绿的彩车来。东宝,到底是你见得多,叔老啦,不如你们了。”

  雷东宝抓抓头皮,客气话却说不出来,事情就这么定了。

  被逼上梁山才想出便宜两厘钱办法的老书记和雷东宝都没想到,便宜两厘钱的效果会那么好。经济效果好,老书记率宣传小分队出门当天就拉来五六车煤;宣传效果更好,“便宜两厘钱”竟成了小雷家砖窑的诨名。为了赶着把砖做出来,雷东宝四宝他们竟连算账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每天把每个人的工作量记账,以后再算。

  但是雷东宝还是惦记着宋运萍那儿摘帽的事。为了两头兼顾,正月十七礼拜一,一大早就踩着积雪融化的泥泞机耕路小跑着去红卫大队。宋季山大清早打开门去上班,没想到就看到雷东宝已经站在门外。小雷家村的锣鼓早已敲来了红卫大队一次,宋运萍见面就问砖窑怎么样了,可把雷东宝得意的,将自己的计谋一一道来。虽然他是吃了早饭赶来,可愣是一边说,一边将宋运萍端来的一碗泡饭一碗番薯粉团吃得精光。雷东宝几次三番想说“你等着,我很快就能存足钱来娶你”,可几次三番又看着宋运萍微微害羞的脸将话吞回去,不敢拿粗话冲撞眼前这姑娘。

  摘帽的事儿很顺利,去街道办,人家就送瘟神似的把结果塞给两个人,客客气气请他们回。雷东宝还觉得郁闷,多拖会儿时间,他有借口跟宋运萍多待会儿,可现在不得不急急忙忙走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

  宋运萍本来对雷东宝这个人的身强力壮虎虎生威颇为喜欢,这种特质正是她家所欠缺的。待到亲眼看见小雷家大队春节前后砖窑的明显变化,而如今才刚过完春节,小雷家砖厂又已经轰轰烈烈运作起来,宋运萍对雷东宝这个人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大为倾倒,刚才吃早饭时候看着雷东宝信心十足侃侃而谈,她心里时不时走岔,时不时地暗思,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这就是。回到家里依然时时走神,想起街道那些耀武扬威的人对他的态度,她就暗笑。看得她妈提心吊胆,心说女儿难道真看准那鲁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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