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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岑之不再孤独寂寞,身体的劳累也变得可以忍受了,空虚的生活也变得充实了,他的业余时间全都花在写信上,像写小说一样,有时几易其稿,有时一气呵成,每封都写得极具文采,两人谈文学,谈戏剧,谈艺术,谈绘画,凡是与柴米油盐不相关的话题,他们都谈。

  但他不敢谈未来,知道自己不配。

  陶今芬几次问到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他都支吾其词,混过去了。

  后来,陶今芬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请“吾师”指正。

  小说写的是两个俄国青年,男的是被列宁称为“贵族革命家“的“十二月党人”,在推翻沙皇的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亚,他的未婚妻抛弃优厚的贵族生活,追随心爱的人来到西伯利亚,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结为夫妇,终生不分离。

  岑之看了陶今芬的小说,不仅感动于字里行间流露的坚贞爱情,也惊讶于她的文笔。陶今芬说曾经给他寄过自己的习作,请他指正,怎么他一点没发现这么好的文笔呢?是不是当时寄习作给他的人太多,他看都没看就扔进字纸篓了?

  如果他当时看到陶今芬这篇小说,一定会惊为天人,马上向编辑推荐,把这篇小说发表出来。现在发表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不仅因为现在他的推荐不值一文,还因为他在反右运动中擦亮了眼睛,知道这样的小说很可能会被当成影射文字。

  他没有马上回信,但他心里一刻也没停止思考,两天三夜之后,他将“指正”过的小说寄回给陶今芬。

  小说的前半部分保留了原样,但结尾被改动了,那位十二月党人的未婚妻没有追随到西伯利亚去,而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留在了生活舒适的彼得堡,嫁给了沙皇的卫队长,过着优越的生活。

  若干年后,那位年轻的十二月党人已经老朽了,于是被沙皇特赦,离开西伯利亚,到彼得堡来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每天冒着风雪在街头行走,终于看见了他当年的未婚妻。她仍然年轻美丽,坐在豪华马车里,身边是魁梧的丈夫和娇嫩的孩子。

  他走近马车,她没认出他来,但很仁慈地给了他一些钱。

  马车在清脆的铃声中远去,马蹄激起的碎雪被凛冽的寒风吹起,扑进十二月党人的眼睛。

  他倒在了雪地里,脸上是幸福的微笑。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陶今芬回信说“感谢吾师指正,正在写二稿,完成后即送交吾师大笔斧正”。

  这个“二稿”,很久都没寄来。

  夏天到了,学校放假了,岑之不用上劳动课了,但校领导给他分配了任务:负责学校那几块菜地,说暑假有些外地老师不离校,仍然吃食堂,不能断了蔬菜供应。

  这显然是额外的工作,但岑之不敢吭声,于是岑之变成了菜农,每天忙碌于几块菜地之间,松土,浇水,施肥,治虫,十分劳累。

  身体的劳累,他基本习惯了,但感情上的空虚,却加倍煎熬。品尝了陶今芬的爱情与敬仰之后,突然掉回到人人白眼视之的境地,岑之的生活更没意义了。他又开始到处转悠,看看怎样了断更具诗意。

  有一天,当他给学校的菜地施完肥,高卷着裤腿,满身粪臭地回到自己的陋室前时,正在开门锁,就听身后有个女声叫道:“岑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姑娘,从树荫下走出来,脸儿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条小手绢,不停地扇风。

  “你是。”

  “吾师不认识学生了?”

  “你是陶。”

  “怎么?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印象里,你是很瘦小的。”

  “不兴人长大?”

  陶今芬是真的长大了,胸前鼓鼓的,腰肢细细的,白皙的手臂像莲藕一样,碎花的连衣裙,腰间系着同色花纹的腰带,把她身体的凹凸都很微妙地显现出来,脚下是白线袜黑皮鞋。

  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岑之这个大文学家的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家乡的土词:紧箍紧扎的。

  他脑子昏了,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形容词。

  这也是岑今听爸爸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时,必然会听到的一个词。

  “紧箍紧扎”的陶今芬看到“吾师”晕头转向的狼狈模样,很是开心,调皮地问:“老师屋子里是不是藏着一个师母啊?”

  “没有,没有,我都没结过婚,哪里有什么师母?”

  “不结婚也可以有师母啊,未来的师母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师母就好,如果有师母,我就不便打扰了。”

  “呃,快进来坐,我刚浇完粪,浑身脏死了,我去水库洗一下。”

  “我也跟你去。”

  “你。”

  “我也刚到,走得浑身是汗,我也去水库洗洗。”

  父母那天在水库干了什么,岑今就不知道了。

  父母讲这段历史给她听的时候,从来都是讲到这里就打住,跳到“后来”去了。她长大后,也曾涎着脸问过妈妈,但妈妈说那次什么也没干,那时的人,很规矩的,不领结婚证,不办婚礼,是什么都不会干的,顶多拉拉手,接个吻。但那天是父母第一次单独见面,谁也不敢造次,所以两人去了水库,也是各自躲在一个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擦洗了一下,就回家了。

  那个暑假,妈妈就住在学校给她安排的临时住处,是一个教室,几张桌子拼成的床,妈妈在上面垫了棉絮,铺上自己的粉红格子床单,顶上还吊了个蚊帐。

  而爸爸仍旧住在他那间十平方的陋室里,两条学生上课用的板凳,上面放一块门板,就是爸爸的床。

  爸爸的蚊帐很旧了,已经破了洞,爸爸每天被蚊子咬。是妈妈从爸爸的旧汗衫上剪下几块布来,补在蚊帐上,爸爸才没有向蚊子“献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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