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松本清张 > 双声记 | 上页 下页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到只有在打麻雀牌时,才是真正平等的世界。平日在衙门里,尽管身份和地位不同,可是一旦坐在牌桌旁,大家便都是一样的比赛者了。当然,几位牌手的身份如何,自己在意识上并不能完全消除;但这里没有令人厌恶的衙门气氛,能够暂时忘掉彼此的差异。不,有时他还生出了自己幸而已经混入特权阶级的意识。

  可是,麻雀牌给他招来的损失十分重大。不仅是金钱的损失,而且遭到打牌同伙的轻蔑。这是因为他的牌术仅属刚刚入门,太不高明。打牌也和社会上的旧习相同,总是弱者受到愚弄。

  输了钱,还要被别人骂笨蛋,这真是难以忍受的事。可是,尽管在打牌时遭到人家的嘲笑,他却不想发脾气,只是一笑置之。

  本来,他也曾经想以牙还牙,可是他的性格使得他无法开口还击。开口一骂,就会使对方为之不满。而对方可能就是自己的上级,这一点,他是经常注意的。

  他这才觉得,事情是越来越严重了。心中不觉暗想,当初,若是用同样的嘲弄语言还击对方,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可是,到现在为时已迟。现在一个忍耐不住,不过是偶尔低声下气略为回敬几句,但对方竟然反而使用了更加恶劣的话来进行强袭。他只能强忍着一肚子气,默默摸牌。

  最坏的是,那些晚辈后辈也对川岛留吉同样看待。他们虽然不使用上司那样露骨的言词,态度和面色却分明是一样的。打起麻雀牌来,他们都是高手。在牌术上,无论怎样说,川岛在人家的高明技术之前是无法反抗的。

  川岛留吉每逢遇到自己要发火时,总是设法在心里把这团火压制下去。这样,就可以避免爆发出来。在小学的时候即是如此,初中也好,高中也好,大学也好,这样的反省方法总是把发火的场合避开。他有时自思自忖,这样来做,自己岂不是个像昆虫一般的人吗?有一次在翻译小说上看到了“精神郁闷可怜虫”一词,自己便也觉得,这样压制下去,岂不是“低声下气可怜虫”吗?他尽量避免这样的思索,而希望自己不过是一个内向的人罢了。

  可是,川岛留吉跟他们打起麻雀牌来,便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实际。在过去的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总觉得自己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热中。可是,那只是没有机会而已。由于长年在衙门工作,生活单调,也没有恋爱经验。这一次,打上了麻雀牌,便不禁有时反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一类的人呢?

  自从在牌桌上尝到精神痛苦的味道之后,便很想洗手不打了。而且,经济损失很是不小。到了发薪的日子,就要还赌债,很是狼狈。为什么人家一来邀约打牌,就马上答应呢,自己也不了解。

  可是,打麻雀牌也有暂时忘掉现实的一切忧郁的一面。这就有些像吸毒上瘾一般,不管金钱的损失有多大,也不管在对方的冷嘲热讽面前须要如何忍耐,还是不能罢手不打。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受虐待狂,而事实上,每遇别人加以轻蔑,而自己不能进行反抗,内心还有些自怨。心的底层早就存满了愤愤不平。因此,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有朝一日,要使别人尝一尝这些沉淀物的苦味的心情。

  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川岛留吉有一项发明。这就是把自己特地扮成丑角。不从正面接受对方的冷嘲热讽,而又要连消带打轻轻抵挡一阵,只好采取这样的办法。这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出来的办法,而是大家的蔑视使得他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办法。

  在另一方面,这办法倒也颇有效果。变成了喜剧角色的他,倒成为人人喜欢的人,同麻雀牌的一伙有了亲近感,连上司都对他说:你这个人,倒满有意思!

  在他以为,有了这一招,别人的冷嘲热讽像投球一般掷过来以后,他就无须把球接住,再行还掷。丑角的本身,就是招致轻蔑的角色。人家对他进攻,并不是对于他的人格有什么轻蔑。丑角带上了一层假面具,与本人的性格大有区别。别人是不会把丑角的面貌与他在衙门里的工作才能和作风混为一谈的。

  然而,这种想法又错了。麻雀牌桌的朋友们并没有对他加以区别。大家认为,打牌时扮丑角的他,就是他的真正性格。于是,在衙门里工作时,他们这种态度也出现了。

  在川岛留吉看来,这不过是他们的无知。这样的区别,竟然分辨不出来,他们简直是感觉迟钝,既无常识,又无教养。不过,这都是他的肚子里的话。

  川岛留吉的心情于是又趋阴暗了。打麻雀牌也是件烦恼的事了。然而,每逢约邀,他还是无法拒绝。在那一瞬间,对于毒品般的陶醉又有了喜爱。适可而止吧,洗手不干吧,念头虽然很多,但这个低声下气的可怜虫仍然下不了决心。于是,又去打牌,又不得不忍耐金钱损失。忍耐别人的不愉快的言辞。在那种情况之下,低声下气的可怜虫像是在满地爬行。每逢打完麻雀,走上回家的道路,一种难以名状的虚脱感,便向全身袭来。

  就在那个时候,滨冈广治出现在川岛的面前。

  其实,川岛并不是初见滨冈。在麻雀牌桌上,曾经见过几面。滨冈是与这个部有密切关系的外围团体的职员。还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长脸,鬈发,额顶已经秃得像四十岁的人。面色却如同女人那样白皙,嘴唇通红,一看就像是个正正经经的人。

  滨冈在工作上据说颇有才干,打起麻雀牌,也有锋锐之处。为人谦虚,彬彬有礼。也许是和川岛初交,只有他不和别人凑合在一起揶揄川岛。因此,川岛对他颇有好感。这一伙人里,几个以打牌出名的人,看了滨冈的打法,也都赞不绝口。

  在这样情况之下,在川岛的心目中,滨冈不过是在凑不齐牌手时,临时被拉来打牌的人而已。这一类人很多,所以并没有对滨冈留有特别印象。

  和滨冈搭上关系,是有一天川岛在中午休息时到附近公园散步完毕,归途中,快要走到衙门的大门的时候。从后面加急脚步赶上来的滨冈和他并肩前进。当时,秋季已过,该穿大衣了。

  “最近打牌了吗?”

  滨冈带笑向川岛询问。平时,这个人睁着一双大眼,一笑起来,眼睛就成了一条细缝。

  “还是老样子。”

  大了十几岁的川岛也顺口回答。对方是外围团体的职员,他不知不觉就使出了衙门里的官气。

  “成绩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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