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松本清张 > 双声记 | 上页 下页


  川岛留吉对于这一批刚刚踏上升级阶梯的新干部,总是亲切接待,诚恳教导。在指导时,不管他们今后还会不会留在这一个课,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明白,总是一丝不苟,照常详细教授。可是,转眼之间,这些人的地位就和他平等了,再转眼之间,又超越了他,升到他的上面去了。面对着这样不寻常的升级,固然也有人对于这些新贵卑躬屈膝,但也有人心中不服;川岛留吉心中却全不想到这些,只是把这些年轻人当作“后辈小兵”来看待。事实上,过去的“学生”现在已经坐到他的上位。

  谈到川岛留吉的业务,也不过只限定于极小的范围,在同一个局内,业务分得已经很细,课内的工作,就更加有领域的区分。不管自己是如何空无一事,也不能对别人帮忙,只能严守自己的职司。因此,他所娴熟的行政业务,只是在极小的范围之内。纵度虽深,横度却不广。这倒也象征着他自己的常识。离开学校就出任公务员的他,对于社会上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在报纸上和杂志上看到一些事情,而没有一点是从实际经验中得来的。

  川岛留吉开始打麻雀牌,完全是起自一次的偶然的机会。

  他在学生时代时,曾经和朋友们一起围坐打牌。麻雀牌的打法,是在高中时代知道的;那时是在战时,喜欢打牌的高班学生,在灯火管制的不自由的灯光下,还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打牌。如果被外面的警防团听到打牌的声音,就会惹起麻烦,所以桌上总是铺上毡子,洗牌的时候,出牌的时候,都要像电影上的慢动作一般,不能有声。战争停止以后,麻雀牌流行一时,他却已进入大学,埋头苦读,所以对于麻雀牌没有再深一步。因此他到现在还不会算胡。全部要由朋友们替他计算。

  一天,有另外一课的同事来到他身边,向他问道,川岛先生,打不打牌?他说,打得不好,不能跟好手在一起打,表示拒绝;可是那边正苦于缺手,就死拉活拉,把他拉去凑数了。

  那个人是另外一个课的副课长,可是到他家打牌的人,不仅有课长,有时局长也露面。另外,普通的课员也到场。川岛留吉突然对于到那个人的家去感到兴趣。总而言之,这里有一伙人,搀到这一伙人里,过去的郁闷孤独感,就马上有了变化。

  川岛留吉到那个人的家和其它课长的家打麻雀牌了。不用说,人家的牌张比他高明得多。他照例要委托人算胡。慢慢,川岛留吉对于麻雀牌上了瘾。其中一个原因是,平日很想亲近的上司,现在变成了一伙人,可以随意谈笑。他不会饮酒,时常看到会饮的同事在酒席宴上与上司交谈甚欢,因而羡慕不已,而现在,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机会。

  加入了麻雀集团,虽然可以同上司及前辈们熟络,他却并没有想到马上飞黄腾达。可是,过去不在任何人的眼里的他,对于这样的熟络,却有无限的喜悦。还有,麻雀牌本身也使他涌起了想不到的兴趣。照这样看来,他对于赌博并不是完全格格不入,只不过,过去没有获得发现这种兴趣的机会而已。

  每天晚上总有牌局,不是在别人家里,就是在麻雀馆里,而人手常有不足。这时候,别人就因为他为人方便,常来约。他也喜孜孜地答应。妻子也觉得,打打牌也好,对于他深夜回家,毫无异议。妻子似乎也在期待,说不定他可以藉此找到升级的机会。

  只是川岛留吉的麻雀牌打得很差,他为人又老实,慢慢就引起同伙人的轻蔑。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愉快,可是他不愿意离开这一伙人,又加上刚对麻雀牌上瘾,于是隐忍。这些人一边打牌,一边总要对他加以揶揄。他们在作战时,一向喜欢向对方逞能,但对待川岛却是嘲弄。不久,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留兄”的绰号。

  麻雀牌对于他,利益与损失兼半。利益已如上述,损失则是金钱和精神的痛苦。牌虽不大,可是牌术不高明的他,每月都要给月薪带来相当数目的损失。

  还有,上司和同僚的嘲弄竟逐渐传染给年轻的同事,没有多久,他们也时常揶揄他了。这件事很让留吉生气,可是,每一次都是他先行克制,既不愿意当面吵架,又不愿意发怒。反正这是逢场作乐,在座的还有上司和前辈,和年轻人吵起嘴来,不成体统。他由于不愿意牵涉到自己的谨小慎微、低声下气的性格,所以,每逢到了感情激动的时候,总是连忙自己克制,压住火气。

  他打输了牌的晚上,坐电车回家的路上,总是下了决心,绝不再同这些人打牌,绝不再应邀参战,可是,一到第二天,终于又在诱惑的面前低头了。

  二

  打麻雀牌的同事,有的工作繁忙,有的出差,除了两三个人每场必到之外,其余的人手时有变化。川岛的工作没有什么重要,既不会特别繁忙,又不会参加会议至晚不能抽身。不用说,出差的事情更轮不到他。他一年到头,不过在一定的时间里,在同一的办公桌上,做着同一样的工作。

  打牌的人手不够,经过同事的介绍,就有未曾见过的人参加进来。虽然同在一个部工作,部门却不同。到了再不够人的时候,就要把与衙门关系较深的外围团体的人拉来了。

  川岛留吉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忙碌一些。可是,在编制预算期间,留在部内通宵办公的,都是部里的重要人物。而且,多半是“精华路线”的人物。

  至于出差,就是最短期的出差也轮不到他这个比“小兵”高一些的副课长。他的工作已经限定为扒在办公桌上,既不能向深入发展,也不能向横宽发展,只能够对接连出差的同事,以及对口沫横飞大谈出差地点情况的同事,投以羡慕的眼光。这张办公桌上的毫无变化的工作,实在令人窒息。话虽如此,每当上司派人来学习他这部分工作时,他又自己觉得业务甚为娴熟,因而颇为感到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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