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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以为没事了,不料过了一个礼拜,他又送来了“室町夜话”的中卷一册,说是在一家旧书店看到的。敦治明知对方的策略,可是毫无招架之功,又被取走了五万圆。照此看来,还会有下卷是铁定的。

  这不祥的预感,不幸猜中了。不仅如此,林田庄平还一本一本地把“室町夜话”送来。而且不是三本一套,每次都是一本本地拿来卖。即令只有一册,也可以使他的小说泄秘,他只有乖乖地买下来。

  对方的策略是巧妙的,绝不说旧书店里有完整的一套。每次都是一本,而每次敦治也被迫出价五万、七万。

  到了这个地步,长府敦治终于不得不领悟林田庄平所耍弄的法宝。想来,他必定是在广岛县府中市的家里,保存着若干册祖父遗留下来的著作。祖父林田秋甫定是把自己写的书留下几十本的吧。庄平知道这些书值钱,从故乡带出来,向敦治零星兜售。并且还故意弄污、撕破,装成从旧书店找出来的样子。起初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细看后这种把戏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了。

  4

  长府敦治对林田庄平恨之入骨。而这种憎恨与恐惧,正好与“荣华女人图”的潮涌佳评成了正比。小说的风评越好,他便越是非乖乖地听任林田庄平来敲诈不可。是古书书款为名目的勒索。更糟的是把所有的书买下之后,依然没有安全保障。不知在什么时候,林田庄平会把“荣华女人图”的底本揭发出来。他觉得林田庄平正是这么一号人物。

  不幸的是长府敦治失去了公布自己作品有底本的时机。也在别的刊物里发表的随笔类文字,没有一句话涉及“室町夜话”。也被请去上了电视,仍然未提片言只字。他对“调查周延详尽”这句公评,暗默里加以肯定了。

  因此之故,如果在这个时候公开了底本,人们便会不屑了。他的这部作品实在太和“室町夜话”接近了。没有自己的想象,没有创作,只不过是一种改写而已。

  另一方面,林田庄平是挖到了现成的金矿。他已经懂得了如何抄近路,从单线铁路的铁桥上走过来。

  不但白天,夜里他开始带着一身酒臭找来。长府敦治的家里,已经堆了上中下一套的“室町夜话”总共十一套。还有多少套会被送来,完全没法预测。每次来到,便会被敲去一笔,敦治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扼在一个魔鬼的手上。如果世上没有林田庄平这个人,那么人全不晓得多么明媚和平。至少长府敦治可以一无牵挂,让自己的文名在天空中翱翔。

  然而,有时一种危机意识会使一个人心情紧张,对工作形成好的影响。长府敦治正是如此。他的小说渐渐地从底本离开了。已经写到这个地步,自然产生了属于他自己的意识与想象。这一方面是由于室町时代溶进他的脑子里,拂拭了不安感也未可知。开始时毫无知识,因而只能让笔跟在“室町夜话”的屁股跑。

  大体上还是依循底本进行,不过他次第地虚构的部分扩展。底本所没有的人物也造了几个,赋给他们不同个性。笔顺溜了,连自己都觉得神采飞扬起来。来自各方的如潮佳评,激励了他,给了他勇气,让他写出超过他的能力的文笔。

  话虽然如此,林田庄平的来访,仍然使他忧烦懊恼。尽管扩展了虚构部分,基础是建立在庄平的祖父作品上,是无从更改的。而且加入自己的想象,还只是最近的事。

  林田庄平还是每次都伸手要钱。祖父遗留的旧书好像光了,不再有书带来,不过需索如故。好像还有了女人。想到是自己在让他游手好闲,还要负担他的冶游费用,敦治越发地觉得庄平面目可恨可憎了。

  某日傍晚时分,林田庄平又以一贯的卑屈而又笑里藏刀的态度出现在敦治眼前。

  “先生,真抱歉,想向您借五万圆。”

  借?不是从来也没有还过吗?敦治几乎想怒叱一声,但还是忍住了。这样的交谈,如果是在门口,那就可能让住在一起的老佣人夫妇听到,所以他每次都把对方让进屋里。这一次,敦治还是给了钱,不过稍稍强硬地提出了警告。

  庄平脸浮轻笑点头,不过敦治也知道对方只是表面上应付应付而已。如果小说不是那么轰动,那么他是会向警察控告他恐吓勒索的。敦治不能出此,这正是他痛苦所在。

  林田庄平接下了钱,这才把双手按在桌上站起来。并顺便打了个呵欠问:

  “先生,我这就抄近路回去。请问您,这时刻没有火车通过吧?”

  “几点啦?”

  “我没有戴表。”

  这家伙,连一只表都没有。八成是送进当铺吧。已经敲了那么多,全孝敬给女人吧。想到这里,敦治真要喷血了。

  敦治起身进厨房,台钟指着八点二十五分。老佣人从廊子上看到他的样子,便告诉他说:

  “先生,那只钟慢了差不多有二十分吧。这一阵子不太准,正想送去修理修理。”

  满肚子懊丧的敦治没加理睬,就回到客厅。

  “现在刚刚好,是八时二十五分。下一班火车记得是八点五十五分吧……”

  “那就没问题了。还有三十分。”

  林田庄平这么说着,又加上一句:

  “先生,谢谢您啦。请多保重,多写啊。”

  他摔下了一个讥刺的笑就离去。那样子,虽然与过去每一次相同,不过在敦治听来,却似乎在说:只要你继续写这一部作品,我要拿多少便可以拿多少。

  敦治屏着气息听林田庄平的脚步声远去。再过五分钟,庄平便会到铁桥。桥长约有三百米,高十五米,下面是T河独特的不愧特多的溪流。单线,且又这么长的铁桥上,没有供铁路工人暂避的设备。而且又是夜晚。

  林田庄平到达铁桥需时算五分钟,通过桥足足需要二十分钟吧。这中间,八时五十五分过桥的火车,应当会在桥上轰然而过。

  对庄平的憎恨是每一次他来时都相同,但今晚他的举止特别教人难忍。敦治告诫他,也只是在鼻子里哼哼而已。没有戴手表,不外就是把勒索来的钱奉献给情妇。故意把台钟上的错误时间告诉他,是对他的憎恨使他无意识地出此。老佣人的话,他并不是没有听到,是他正在懊丧愤怒之故。然而,老佣人事后想必会告诉人家,敦治没听清楚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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