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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然而,这些来自东京的学者,都挨了宇津原平助无情的闭门羹。他对这批人的请求阅览“史疑”一一严加峻拒。不过其它的古文书、古记录,倒未拒绝。光看了这些古物,学者们便都不疑老人存有“史疑”了。老人取出来的那些古文件之中,确实夹杂有不折不扣的享保年代古物,而且有不少还是学者们闻所未闻的东西,足够他们为之垂涎三尺,但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仍然是白石的“史疑”。

  学者们都各有其功名心。当自己有了独得的新史料时的欢忭,无疑倍蓗于女人之获得名贵宝石。说不定可以凭此史料,打出新学说。也可能推翻前辈学说,亦可能有益于自己学说的补强。

  近代史学鼻祖白石的历史著作之中,被许为巅峰之作的“史疑”,竟然存在于昭和的现代,因而学者们的关注也就越来越高亢起来。他们想尽办法,使尽工夫,为攻陷宇津原平助而悉力以赴。然而平助却是顽强逾恒的。他宣布:在我还睁着眼的时候,绝对不拿出来。他耸起肩膀说:我已经六十七岁,剩下的岁月并不太多,死后也许小犬会给你们看,在那以前,不管是宫内省的命令,或总理大臣亲自来舍,也绝对不拿出来。”

  这话不仅未使人们死心,反更扬起殷切期望,也是人情之常。其中也有高龄学者,谁能活得更久,实在无法保证。于是这些老学者们都热切盼望能够在死前,一窥“史疑”的究竟。也有若干已经有了业绩,竖立了不移地位的历史学家,抱起了再次在学界掀起风浪,以求再创学术生命高潮的野心。

  宇津原平助坚持到底,使得那些学者们莫可如何。这么一来,只有请求平助的儿子,在老子死后允许他们阅读了。由于父子之间感情不睦,目前想透过儿子来说服父亲,也是没有一线希望的。因而学者们之中,有些人已经开始和儿子套交情,以便获得将来的保证。

  就这样,新井白石的“史疑”,尽管判明了它的存在,却无人能一窥堂奥,倏忽间又过了两年。历史学家之中,也有人认为长久以来行踪不明的“史疑”,能够知道了下落,就已是极有意义的事。不用说,也有学者怀疑宇津原平助老人的话。平助老人之所以不允借阅,乃因系伪造物之故。也有人认为平助根本没有,只不过是空口白话,炫耀而已。这些看法都不无道理,但在平助老人那儿看到过其它古文书的学者,倒深信不疑。其中更有少数颇富野心的年轻一代学者,根本连瞥见一眼都未曾有过,却凭平助的一言半语,捕风捉影一番,着论说“史疑”的内容如此如此。

  说到年轻一辈,比良直树亦为其中之一。他是才三十二岁的新进历史学家。毕业于哪一家国立大学,目前在哪一家大学当讲师,这里不必细表;只要说是最近声誉鹊起,被目为前途可观的历史学家便够了。他的文笔极佳,偶尔论著在著名综合杂志发表,初具知名度。并且常常揭露,创性的见解,深受瞩目,咸认终久会在该大学的教授宝座上安顿下来,成为历史学界一方之雄。

  比良直树也在听到宇津原平助的“史疑”之后,深为关切,不过人家在群起互争之际,他却按兵不动。没有比置身于麕集的竞逐者之中更无聊的了。平助既然顽固如铁,那么去了也必被认为跟那些毫无魅力的逐“臭”学者们一丘之貉。他在等候最有效的方法与时机。

  2

  比良直树动身前往福井县,是在六月一日。他向来就喜欢秘密行动,从东京出发时,连向妻子都说了一个不同的地点。他不希望伙伴们晓得他是去央求人家让他看一眼“史疑”。他之所以如此,其一是那么多的学者们那么热心地活动,却都归失败,因此他也没有成算。其二是侥幸成功时的功名心。出人不意的快感,使得连对妻子也隐匿了目的地。他也有几个学界伙伴,彼此间有家庭性来往,他担心妻子一不小心泄露秘密。

  离开东京是五月三十一日晚上,六月一日早晨抵达福井。换乘私营铁路,花了将近两小时,来到寂寞乡下的终点站。然后又改搭巴士颠了一个多小时,这才来到位于山间的宇津原老人所住的山间之地。

  在火车上,比良没有碰到熟人。福井以后的私铁车上,全是地方居民,巴士也一样。打从离开东京之后,他就成了没有人认识的旅人。

  早已耳熟能详的宇津原老人住地,从巴士下来后还得走大约三十分钟。他在村口问了问宇津原家。是马上问出来了,可是告诉他的人,还有在路上看到的人,没有一个想到他是东京的大学讲师。无疑,提着一只手提包的他,在村民们眼里不过是福井市方面来的男子,不然便是来自金泽方面的了。

  比良好不容易地才到达宇津原老人家,已是午后一时左右。是稻草屋顶的好大一幢屋子,但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整个古老房子都在逐渐衰败。宇津原老人过的日子,不可能是宽裕的。

  推开低矮的纸门,从阴暗的地板间叫了一声。那里,就像山寺里的住房,寂寞、大而无当。从漆黑一团的里头,出来了一个白发、矮小个子的像守墓人般的老人,这就是宇津原平助。老人从上头往下盯着仍站在地板间深深低下头的比良,用沙嘎的嗓音问:是哪一位?

  老人接过了比良的名片,从怀里掏出眼镜看了看。嗯,从东京来的,这么低语的老人嘴边,已然泛起了傲然而调侃的笑。

  比良在古旧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向老人央求希望能拜阅白石先生的“史疑”。一路上,他已经这样那样地想过了如何措词,举出了好几个理由,表示他是如何地盼望着能够一睹“史疑”的真面目。

  不出所料,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绝了。老人操着熟练的语词,说已经有来自东京的多位著名学者提出同样的希望,但因故都未予同意,因此虽然也是大老远地光临,只有请求原谅了。由于有一段期间,同样目的的访客来得多了,所以老人说起来十分堂皇顺畅。

  比良说,原本就预料会被拒,还是来了。并强调他的学问与别的学者如何地不同,是属于独创的。他尽力说明为了完成自己的学说,必需拜阅白石先生的“史疑”,这也正是他这一刻的全部使命。他还在言语间暗示,只要能获允将全书抄下,物质方面的谢礼可以尽可能接受老人的要求。他觉得,老人既然偏执,露骨地提出金钱上的事必然招怒,不提嘛,恐怕不免遭老人一口回绝。看看屋里内外情形,老人的生活绝不宽裕,已是明显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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