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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有一阵子他告诉自己,这应该是他目前所能希求最好的情况了:在情况还算不错的时候跳出工作,被分派来独自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外界的干扰。

  但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有些留恋。为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也许他所从事的正是他的兴趣所在。他常常发现自己是孤独的,而现在似乎更是变成了一个隐士,丝毫没有找个伙伴的欲望或任何打破僵局的意思。他是不是快要变成一个工作的机器了,封闭在锅盖之下——还是一个看不见的玻璃圆顶中?

  以他职业性眼光来看,目前这个案子会发展到什么情况他一点也不忧心;他可能会弄清楚,也可能不会。他的部门在谋杀和一般杀人案件上的破案率算很高的,这是由于大多数的案子都不复杂,而且那些伏罪的人通常都会被关起来。

  除此之外,国家刑事小组的装备也比较齐全。整个警力中,拥有丰富的资源与直接面对罪犯的只有安全警察,而他们仍旧在搜集共产主义者的名册,同时固执地忽视许多法西斯主义组织的兴起,除此之外他们真的是一无是处。所以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凭空想象政治犯罪并且评估潜在的安全风险,以便有些事情可以做,因此他们那些活动的结果正如预期的,可笑至极。然而安全警察可视为是策略性的政治后盾,用来对抗不听话的思想家,而且到时候他们的行为就不再是可笑的了。

  当然国家刑事小组也有失败的时候。调查陷入胶着,最后只能归档。通常他们都已经知道这些案子的罪犯是谁,但是罪犯一定会坚决否认,所以也就无法被定罪。这类暴力犯罪的方式越原始,证据通常也就越少。

  马丁·贝克最近一次的失败就是典型的例子。拉普兰的一个老男人用斧头杀了与他同年的妻子,动机是他与女管家有了暧昧的关系。管家的年纪较轻,而且她受不了他太太的唠叨和妒嫉心。在杀死她之后,他将尸体藏在放木柴的小屋子里。因为时逢冬季,气候非常的差,所以他等了大约两个月才拆下一扇门放在雪橇上,将她的尸体载到最近的村庄去;那里距离他的农场有十二里,而且根本没有路。因此到了那里,他宣称那个老女人是自己跌倒以后头撞到火炉,因为天气实在太寒冷,所以他无法早些带她到村里来医治。那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谎言,但那个男人坚持这种说法,他的管家也是。当地警察外行的调查方式又破坏了所有犯罪的痕迹,所以他们请求外来的援助。马丁·贝克花了两个星期呆在一间奇怪的旅馆里,但最后仍无功而返。白天,他质问那个凶手;到了晚上,他坐在旅馆的交谊厅里,听着当地人在他的背后嘲笑他。然而这种是非颠倒的处境是非常例外的。

  斯维瓦的故事比较奇特,和马丁·贝克以往处理过的案子不太相同。这应该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但是他不是个喜欢解谜的人,所以丝毫不觉得刺激。

  他星期三做内部调查的工作没有什么成效,以往捉到的罪犯的档案也没有任何有关卡尔·爱德温·斯维瓦的资料;这些只能断定他从来没有因犯罪而留下任何记录。但是有许多违反法律的人根本没有到过法院——这似乎已偏离制定法律的原意了。法律就是要保护社会中某些社会阶层的人,维护他们被模糊化的利益,但是现在看起来怎么会变得千疮百孔?

  国家酒类与文化局的报告中也没有任何资料。这可以假定斯维瓦还不算是个酒鬼。以他在社会上的地位,有关当局一定会对他喝酒的习惯进行调查。如果是上流社会的人喝酒,会被视为一种“文化”;而其他阶层的小市民如果有这种需求,立刻会被当作是酒鬼或是个案,需要关心和保护。但调查完之后他们既得不到关心也得不到保护。

  斯维瓦成年之后就担任仓库管理员这个工作,而他最后是在一家快递公司上班。他的背受过伤,这在他从事的这个职业里是常见的事,因而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主管就认为他已经不适合这份工作而将他辞退。

  从那时起,他只靠退休金一天拖过一天,也就是说他只靠连锁商店卖给他的大量狗食和猫食维生。

  在他的储藏室中,那半罐贴着“喵喵牌”标签的猫食,是惟一看起来可以吃的东西。

  有一些不太重要的资料显示,斯维瓦是在斯德哥尔摩出生的,他的父母在四十多岁时就过世;而且他没结过婚,也没有抚养过任何人。他的资料还没有转给福利局,在他最后工作的那家公司里也没有人记得他。

  诊断出他不适合这份工作的医生写了一些诊断说明说,这个病人不能从事体力工作,年龄太大所以也不能再接受训练。另外斯维瓦也说过他没有意思继续工作下去,“因为这份工作似乎毫无意义”。

  也许想要找出是谁杀了他,而找到之后还要知道是为什么,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到底是如何被杀的实在令人不能理解,所以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先试着找到凶手,然后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现在是星期四,太阳快下山了。他才离开那两个人和那辆发出刺鼻药水味的卡车不到一个小时。马丁·贝克回到图尔街的屋子里做了些新的尝试。今天的工作应该结束了,但是他不想回家。所以他又爬了两层楼,然后休息片刻等他的呼吸恢复。这时候,他看着那个椭圆形的珐琅门牌,白色的底面上有绿色的字:李·尼尔森。

  外面没有门铃,只有一条铃绳。他拉了一下,然后等着。里面传出门铃发出的叮当声,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栋老旧的房子,从门上的毛玻璃可以看见玄关的灯是亮着的,这表示有人在家,他以前来的时候里面都是暗的。

  一段恰当的时间之后,他再拉了那条铃绳一次。那种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再次响起,里面也传出有人拖着脚步过来的声音,他隔着那面不透明的玻璃隐约看见一个人影。

  多年执勤的经验让马丁·贝克可以很快地判断出一个人的个性、反应,用专业的术语来说是“初步的描述”。

  来开门的女人最多三十五岁,但是直觉告诉他,她实际上可能多个一两岁。她不高,大约是五呎二时,他猜想。虽然有结实的身体,但她给人的印象是柔弱、秾纤合度,而不是丰满或过于笨拙;她的体型强硕,但有些不协调。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神锐利而且直接,她直视他的眼睛,就像是可以猜透他的心思,无论他是在想什么。

  她有一头金色的直发,剪得很短,它们现在还是湿的,而且有点乱;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香味,很可能是植物性洗发精的味道。她穿着短袖开襟的织线羊毛上衣和一条褪色的、应该洗过无数次的牛仔裤;羊毛上衣应该是刚穿上不久,有许多水滴溅到肩膀和胸部附近。她的肩膀比较宽,臀部较小,从脖子到手臂都让阳光晒得很均匀;她的脚短而薄,脚趾很直——像是常常穿凉鞋或木展,更可能是经常没有穿鞋。

  他意识到自己正用职业性的眼光检视着她的脚,就好像在检查血迹或尸首上的痕迹一样,所以他赶快将眼光回到她的脸上。

  那双眼睛现在正在搜索,她的眉毛微蹙。

  “我正在洗头发。”她说。

  她的声音沙哑,也许是感冒了,或是常常抽烟;或是她的声音原本就这样。

  他点点头。

  “我大声地说了‘进来’两次。门没有锁,我在家的时候通常都不锁门的,除非我想要一个人静静。你没有听到我在喊吗?”

  “没有。你是李·尼尔森吗?”

  “是啊,你是警察,哦?”

  马丁·贝克的观察力非常地好,他遇到过的人当中,只有他的上司可以和他媲美。而只不过几秒钟,她就可以正确地知道他的来历,而且从她的眼神中,她好像已经把他打量清楚了。不过这还有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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