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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一束强烈的车灯光线照亮了小路,他们目送艾勒里走到露台石阶口,开始拾级而下。

  麦克林法官一声轻叹:“我们最好回屋子里去吧,很快就要下雨了,这家伙到时一定拼了命冲回来。”

  车子遂重新启动,直奔顶上。

  埃勒里·奎恩缓缓走下石阶,在灰石板地上停了会儿,又举步往马可被杀的圆桌走去,坐了下来。在两边高度超过四十英尺的崖壁所夹成的缝隙之中,露台浑然天成是呼啸暴风成为强弩之末的一处安歇之地,艾勒里舒畅地歇了下来,姿势是脊骨摊在椅子上这种他最喜欢的方式,从两座崖壁的夹缝中望向眼前的海湾。就他目力所及,那里空无一物可供他凝视,强烈的海风推着巨浪扑向崖壁脚下,整个海湾气势奔腾起来,潮水止不住地一路上涌。

  他看向更远处更虚空的某一点,眼前一切逐渐朦胧起来。

  他仍安适地坐着,露台逐步变暗,一直到跌入无边的夜里。艾勒里叹口气,起身走到石阶口,扭亮头上的灯。海滩伞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要飞去,艾勒里重新坐下来,拿过笔和纸,把笔蘸人墨水瓶中,开始写起来。

  一颗巨大雨滴——从制造出的声音来判定——砰一声打在一具海滩伞上,艾勒里停了笔,扭过头去,跟着,他目光搜寻着,起身走到石阶底层左边的西班牙巨壶旁四下察看,半晌,他又察看了巨壶后头一带,点点头,再次换到右边另一个巨壶,重复同样的察看动作。最后,他回到圆桌旁,坐下,在大风刮着他满头乱发飞舞的情况下继续书写。

  他写了相当一段时间,这时,雨大起来,凶猛起来,也开始持续起来,其中一滴还溅到他写着的纸上,湿掉了一个字,艾勒里加快了书写的速度。

  在演变成正式的骤雨之时,艾勒里告一段落,把写好的几张纸折好放进口袋,他跳起身来,先关了灯,再快步经由石阶跑向立于顶上平台的戈弗雷家大宅,在安然到达天井遮篷底下时,他的两肩已湿得滴起水来。

  肥胖的仆役长在大厅迎上他:“先生,您的晚餐还热着,戈弗雷太太她下令——”

  “谢谢。”艾勒里心不在焉地回答,挥着手。他快步走向电话总机所在的小房间,拨了号码,一脸宁静地等着。

  “找墨莱探长……哦,探长啊,我想我弄清楚了……是,彻底清楚了,如果你马上赶到西班牙角来,我想,今天晚上我们就能满意地了结这桩悲剧性的罪案了!”

  宛如海中孤岛的起居室充满温馨的灯光,外头的天井、头上的屋顶,骤雨掷地有声地倾泻而下,暴乱的海风持续撼动窗子,然而,尽管在如此的急雨声中,他们仍然清楚地听到海浪扑打岬角崖岸的轰然巨响。这当然是安然待在家中的晚上,每个人皆不禁心存感激地注视着壁炉里抚慰人心的红焰。

  “我们到齐了,”艾勒里柔声开场,“只除了特勒,我非常希望特勒能在场,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戈弗雷先生?他曾是本案中耀眼无比的一颗星,理应获得我们的回报。”

  沃尔特·戈弗雷一耸肩,这还是见面以来他首次穿得较为体面,好像和妻子的重修旧好顺带也唤回了他对社交礼仪的正视。他扯了铃索,对仆役长简单交待几句,又靠回椅子,他身旁坐着戈弗雷太太。

  全到齐了——戈弗雷一家三口,慕恩夫妻俩,还有厄尔·柯特。麦克林法官和墨莱探长压抑着一腔好奇,坐在稍离开众人的一角,而较具意义的是,尽管坐位安排并未事先历经一番讨论,但墨莱的确位于最靠近房门之地。九人之中,看来惟一真正开心的只有年轻的柯特,尤其他就坐在罗莎·戈弗雷身旁,脸上掩不住某种近乎痴呆的满足神情;而从罗莎湛蓝的双眼中所迷漫的梦一样的目光,很显然,约翰·马可的阴影已彻彻底底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消逝了。慕恩抽着根褐色长雪茄,烟嘴一头被他的牙齿咬得稀烂;慕恩太太则如死去一般地安详。至于斯特拉·戈弗雷,她既镇定却又紧张,双手绞着条手帕,矮小的百万富翁丈夫则专注地环视在场诸人。现场的气氛说真的有点令人窒息。

  “是您叫我吗,先生?”特勒出现在门口,有礼地询问。

  “进来进来,特勒,”艾勒里说,“快坐下吧,现在没工夫来那些俗套了。”特勒仍恭谨地只坐椅子前缘,从后头看向戈弗雷的脸。但百万富翁此刻正全神戒备地望着艾勒里。

  艾勒里踱到壁炉前,背部往炉边一靠,他的脸孔正好落入阴影里,身体也在炉火掩映下成为黑色剪影。火光鬼祟地在众人脸上跳跃。艾勒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摆在小几一角,确定所站的位置可看到在场每一人,于是,他划了根火柴点烟,开始了。

  “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声音很低,“这是一宗非常哀伤的案子,今天晚上,我不止一次有如此冲动,想抛开我所知道的所有真相,静静走开。毕竟,约翰·马可是这样一个人渣,一个凶徒恶棍,很显然,对于他而言,人和禽兽之间没有分别,毫无疑问,他脑子里装满着罪恶——更可怕的是,他还不存在最微弱的一丝良知可对如此罪恶稍加抑止。就我们已经知道的来说,他业已危害了一名女性的幸福,尚且处心积虑打算染指第二名,又摧毁了第三名的一生,且造成了第四名的死亡。在他这份洋洋洒洒的犯罪清单之中,只要我们稍稍细心观察,很容易发现,用简单一句话来说,此人绝对是恶有恶报罪实难追,正如日前你所讲的,戈弗雷先生,不管是谁宰了他,都是功德一件。”艾勒里停了下来,心事重重地吐了口气。

  戈弗雷不客气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真的就此放手呢?你已然清楚地得出个结论:这人该死,这个世界没有他会美好些,反倒——”

  “只因为,”艾勒里一声叹息,“我的工作基本上面对的是符号的推演,戈弗雷先生,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此外,我对墨莱探长有责任,他如此慷慨地在他职权范围之内给予我最大的自由任意而行;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在所有的真相揭露之后,这名谋杀马可的凶手有绝佳的机会在审讯中得着同情。没错,这是一宗筹谋多时的犯罪事件,然而,这也是一宗——从某种意义而言,正如各位心里想的——非得完成不可的犯罪事件。基于这些理由,我于是选择了无视人性成分,当它只是个待解的数字难题,而把凶手的命运交付给那些真正思索人性的人来决定。”

  艾勒里终于拿起小几上的那几张纸,现场那一团业已凝冻成形的静寂张力似乎才颓然松垮下来。艾勒里就着跳动的炉火很快读了一遍,又将纸张放下。

  “我实在无法形诸语言告诉各位,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个人有多困惑多挫折,一个事实真相的明澈解答就摆在我眼前,我知道它在那儿,也感觉得出它在那儿,偏偏我就是触摸不到。接下来,我在推论时又严重地走上歧路,直到匹兹——你们都已经知道她就是马可的妻子——揭露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为止。不夸张地说,我始终陷身于迷雾之中,然而,当她讲出马可被发现时身上所披的披肩是马可被杀之后由她亲手带下露台的——换句话说,在整个谋杀过程之中,这披肩并未出现在谋杀现场——我才像回到光天化日下,眼前霎时明晰起来,剩下的,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来串组来融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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