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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恐怕不大懂,”两便士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让派利夫妇进自己家吗?他们会担心的——”

  “不行,不能让他们进来,要等我——呃,要等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你之后才行。别怕,亲爱的,一切都很——很自然,没什么不好,一点都不痛,就像睡觉一样,不会有什么不舒服。”

  两便士凝视了她一下,然后跳起来走向墙上那道暗门。

  “你逃不出去的,你不知道开关在什么地方,绝对不是你想得到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地方的所有秘密我都知道。我年轻时候曾经和那些歹徒一起住在这儿,一直到我离开他们得到拯救为止——那是一种特别的拯救,让我得到赎罪的机会。那个孩子,你知道——我杀了它,我是个舞蹈家,我不想要孩子。哪,那边墙上就是我跳舞的画像——”

  两便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墙上挂着一幅一个女孩的全身油画像,女孩身上穿着白锻荷叶边舞衣,扮演的是传说中“水莲”的故事,“大家都说‘水莲’是我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

  两便士缓缓走回椅子上坐下,凝视着蓝凯斯特太太,同时脑中也回响着一句话,一句在“阳光山脊”听到的话——

  “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当时她觉得很害怕,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目前她还不十分肯定自己到底怕什么,只觉得同样害怕——眼睛看着那张温和的脸,亲切的笑容。

  “我必须服从天命。世界上总得有几个负责替天行道的人,我就是奉了天命来做这件事,你知道,他们是没罪的,我是说那些孩子。他们太小了,不会犯罪,所以我就依照上天的指示,把他们送到天国,让他们仍然保持无邪的天性,不懂得什么罪恶。你看,被上天选中这份工作有多光荣,我一向爱孩子,可是自己一个都没有,实在好残忍,对不对?至少看起来很残忍,可是这也是我的报应。我做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不知道。”两便士说。

  “喔,看起来你好像已经知道很多事了,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好吧,告诉你。有一个医生,我去找他。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心里好害怕,他说把孩子拿掉不会有危险,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可是事实上并不像他所说的,回家之后,我就经常做噩梦,梦到孩子一直问找,她为什么没有生命?还说她需要同伴,你知道,那是个女孩。对,我相信是个女孩。她说她要别的小孩作伴,于是上天就对我下了命令,说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结了婚,以为还会有孩子,我丈夫也迫切地希望我生孩子,可是我始终没有怀孕,因为我受到上天的诅咒。你懂吧?对不对?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补救——我犯了谋杀罪,而唯一能弥补谋杀罪的,只有靠其他的谋杀罪,因为其他人就不是被谋杀。而是‘牺牲’了。这中间的差别你也懂,对不对?别的小孩只是去陪伴我的孩子,年纪虽然不同,但是都很小。每当上天又指定我任务的时候,”她俯身向前碰碰两便士——“做那件事真快乐,你也了解,对不对?我好高兴放他们走,让他们不必像我一样了解罪恶。当然,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必须肯定没有任何人知道。可是有时候免不了有些人会知道或者怀疑,所以当然啦,我只好也让他们死,我自己才会永远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不大懂。”

  “可是你‘知道’,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对不对?那天我在‘阳光山脊’问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我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我以为你会再来,也许因为你是个母亲——孩子也被我杀死的母亲,我希望你改天会再来,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喝杯牛奶——通常是牛奶,偶而是可可,知道我事情的任何人都得喝。”

  她缓缓走到房间另外一端,打开角落的一个小橱子。

  “慕迪太太——”两便士说:“她也是其中之一?”

  “喔,你也认识她!她不是个母亲,可是她在剧场当过化妆师,认得我,所以她也得走。”她忽然转过身,手上拿着一杯牛奶,带着具有说服力的微笑走向两便士。

  “喝下去,”她说:“喝下去就好了。”

  两便士沉默了一会儿,跳起来奔向窗口,然后抓起一把椅子敲碎玻璃,探头向外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蓝凯斯特太太把那杯牛奶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一边大笑一边说:

  “你真是笨透了,你以为谁会来?谁‘能’来?他们要把门打破,再穿过那道墙,到那时候——你知道;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要牛奶,只是牛奶最方便——牛奶、可可,甚至茶都可以。至于小慕迪太太,我是放在可可里,因为她最爱喝可可。”

  “吗啡?你最怎么拿到的?”

  “喔,很简单,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男人得了癌症,医生就让我替他保管吗啡跟一些别的药。后来我告诉医生说,药全都丢掉了,其实我都悄悄留着,心想也许有一天用得着——结果一点都没错。找到现在还保存着一部分,我自己从来没服用过,因为我不相信它的效用,”她把牛奶向两便士推近一点,“喝下去,这个方法最简单。另外一种办法——问题是我不知道把那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着。

  “我‘到底’放在什么地方?到底放在什么地方?人老了,什么都记不得。”

  两便士又喊道;“救命啊!”但是河岸边仍旧空无一人,蓝凯斯特太太仍旧在房里来回走着。

  “我想——我想-一喔,对了,一定在我的编织袋里。”

  两便士从窗边转过身,蓝凯斯特太太正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真是个笨女人,”蓝凯斯特太太说:“居然选择这条路。”

  她伸出左手臂,抓住两便士的肩膀。右手从背后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薄的小刀。两便士一边挣扎一边想: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制止她,非常轻松。她年纪大了,又没什么力气,不能——。

  突然之间,她又打个冷颤,想道:我也老了,而且不像我自己想的那么有力气,甚至比不上她力气大,看看她的手掌、她的拳头,她的手指。我想一定是因为她疯了,才会那么有力气。听说疯子都很有力气。

  闪闪发光的刀子已经迫近她了,两便士尖叫着。她听到下面有叫喊声和敲击声,敲击声是从门上发出来的,仿佛有人想破门或者破窗而入。可是他们一定进不来,两便上想:

  他们绝对没办法打开这道机关门,除非他们知道开关在什么地方。

  她用力挣扎着,设法挣脱蓝凯斯特太太的掌握,但是后者比她高大,又有力气。蓝凯斯特太太脸上仍旧微笑着,可是温和的表情已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洋洋自得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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