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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他咽一下口水。看吧,他以前从未跟任何人说的话,他自愿说出来了,而且现在这感觉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如此的屈辱。他的喉咙里有无法去除的干哑感觉。盖伊审视着欧文狭长、黝黑的殷切脸庞,那皱起的眉现在松开了些。欧文又跷起腿来,盖伊猛然记起欧文在审讯时所穿的灰色鹿皮制皮鞋,那是双有富弹性侧部的纯棕色皮鞋。

  “而且——”

  “怎样?”欧文催促着他。

  “我告诉他蜜芮恩的名字。我告诉他我恨她。布鲁诺有个杀人的构想,双重谋杀。”

  “老天哪!”欧文低喊一声。

  这句“老天”让他想起布鲁诺,盖伊忽然有个可怕,极端可怕的想法,想到他可能陷害欧文掉入布鲁诺用在他身上的同样陷阱里,想到欧文依序也会抓住另一个会再抓住别人的陌生人,就这么一直无限地一再陷害,一再猎捕下去。盖伊起了一阵战栗,握紧了拳头。

  “我错在跟他谈话,我错在告诉一个陌生人我的私事。”

  “他跟你说他要去杀死她吗?”

  “没有,当然不是,是他有一个构想。他疯了,他是个精神变态者。我叫他闭嘴,下地狱去,我甩掉他了!”

  他又回到火车的个人车厢里。他正要走出个人车厢到月台上去。他听到火车沉重的门砰然关上的声音。甩掉他,他曾这么以为!

  “你没有叫他去杀人。”

  “没有。他根本没说要去杀人。”

  “你为什么不直接干脆地说呢?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欧文慢条斯理的刺耳声音使房间再度稳定下来。他的声音像块丑陋的岩石,扎实地击中干燥的地表。

  他不想要坐下,也不想要喝酒。他曾像这样在布鲁诺的私室里喝过威士忌。这是结束,而且他不想要它跟开始一样。他碰了碰他礼貌性为自己调的掺水威士忌的酒杯,转过身来时,欧文正在他的杯中倒入更多的酒,不停地倒,仿佛是要做给盖伊看,他并不想在他背后偷偷倒酒似的。

  “那么,”欧文懒洋洋地说,“如果这个家伙正如你所说的是个疯子——这也是法庭最终的看法,说凶手必定是疯子,不是吗?”

  “没错。”

  “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明白你在那之后的感受,可是如果它如你所说的只是一段对话,我就看不出你为何该如此激烈地自责了。”

  盖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难道他所说的对欧文而言不重要吗?也许他并不完全明了。

  “但你瞧——”

  “你是何时发现此事的?”欧文的棕眼看起来像泥浆般的混浊。

  “事后大约三个月吧。但你瞧,如果不是我的缘故,蜜芮恩现在还活着。”

  盖伊看着欧文再次以口就杯喝饮料。他感觉得出正滑入欧文宽阔的口中那令人作呕的可口可乐加威士忌的味道。欧文将会怎么做呢?突然跃起,摔掉玻璃杯,像布鲁诺掐死蜜芮恩一样的掐死他吗?他无法想像欧文会继续坐在那里,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欧文并未动一下。

  “你瞧,我必须告诉你。”盖伊僵持不下地说着,“我认为你是可能受我之害的人,她怀的孩子是你的吧,你本来要娶她的,你爱她,是你——”

  “见鬼了,我才不爱她咧。”欧文脸色毫无变化地看着盖伊。

  盖伊也回瞪着他。不爱她,不爱她,盖伊心想。他的心思又往回逡巡,企图重组过去认同、而今已不复平衡的一切等式。

  “不爱她?”他说。

  “对。嗯,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当然不想要她死——而且搞清楚,我会尽一切力量防止这种事发生,但我非常高兴不必非娶她不可了。结婚是她的主意,这也是她怀下孩子的原因。我不会说这并非男人的错,你呢?”

  欧文神情微醉,态度热切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那张宽阔的嘴仍拉成跟他在证人席上一样坚定和不规则的线条,等着盖伊开口说话,对他与蜜芮恩的行为有所判决。

  盖伊做了个微微不耐的动作,转过身去。他无法使这些等式达到平衡。除了讽刺感,他看不出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除了讽刺的理由,他现在没有理由在这里;除了讽刺的理由,他没有理由待在旅馆房间里,为一个毫不在乎的陌生人的利益而冒汗,痛苦的自我折磨。

  “你这么认为吗?”

  欧文还在问,一面又伸手去取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的酒瓶。

  盖伊无法再开口多说一句话,一股说不出的炙热怒火正在他心中升起。他扯开领带,解开衬衫衣领,往敞开的窗户瞥去,寻找着空调装置。

  欧文耸耸肩。他敞着衬衫衣领,皮夹克也没拉上拉链,看起来挺自在的。盖伊有股完全无法理解的欲望,想拿个东西塞进欧文的喉咙里,想去打他、压扁他,尤其是想打掉他坐在椅中的那份自满的安逸。

  “你听好,”盖伊平静地开口,“我是个——”

  但欧文也在同一刹那开口说话,而且也不看着仍张大着嘴站在地板中央的盖伊,就懒洋洋地一直说下去:“……第二次了。在我离婚的两个月后就结婚,结果马上就有了麻烦。蜜芮恩会不会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说她会更变本加厉。露易莎在两个月前该死地差一点放火烧了我们那栋很大的公寓房子之后,出乎意料地离开了。”

  他懒洋洋地说下去,又从他身边的威士忌酒瓶中再倒了些酒在他的杯中,在欧文自助的方式中,盖伊感到一份直指向他自己的不敬,一份确切的公然侮辱。盖伊记起自己在审讯时的举止,以被害人的丈夫而言,保守地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举止了。欧文为什么应该要尊敬他呢?

  “可怕的是,男人是输家,因为女人说得更多了。拿露易莎来说吧,她可以再回去那间公寓,他们也会张臂欢迎她,但让我只是——”

  “听好!”盖伊再也无法忍受地说,“我——我也杀了人!我也是个杀人凶手!”

  欧文的两脚又掉回地上,他再度坐直身子,甚至将视线再次在盖伊身上和窗子间来回调动,仿佛在深思该逃开或是该自卫似的,但他脸上迷糊的惊讶和警觉之色是如此地微弱,如此地不认真,因为它本身似乎就是个挪揄,似乎在挪揄盖伊的正经八百。欧文正要把杯子放在桌上,却又没有这么做。

  “那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听好!”盖伊再大喊着。“听好,我死定了。此刻的我跟死了一样,因为我将去自首。马上去!因为我杀了人,你明白了吗?不要装出这么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要再靠回那张椅子上!”

  “我为什么不该靠回这张椅子上呢?”

  欧文现在两手握住杯子,他才刚刚在杯子里又添满了可口可乐加威士忌。

  “我是个杀人凶手,而且取了某个人的性命,这样一件没有人有权利去做的事,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欧文可能点了头,或者可能没有点头。无论如何,他又慢条斯理地喝着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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