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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酒鬼是一个难听的字眼。”布鲁诺继续在房中慢慢地绕圈子。“自从我开始增加饮量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妈。你自己也说我比较开朗,胃口也好多了。威士忌是一种很纯的酒。适合某些人喝。”

  “昨晚你喝大多了,外婆也知道了。别以为她不会注意。”

  “关于昨晚的事,可别问我喔。”布鲁诺咧着嘴挥挥手。

  “山米今天早上要过来一趟,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下楼来帮我们记分呢?”

  “看到山米,我全身都不舒服。”

  她高兴地走到门前,就像没听到那句话似的。

  “答应我,你今天无论如何会晒晒太阳。”

  他点点头,又舔湿干燥的双唇,在她关上房门时,并未回她一笑,因为他觉得仿佛有个黑幕突然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逃走似的。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去见盖伊!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摆脱掉他父亲!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不想待在他外婆这栋和他家一样具有法王路易十五世风格的屋子,永恒的路易十五!但他不知道他想待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如果离他母亲身边太远,就不快乐,不是吗?他咬住下唇,眉头紧锁,但细小的灰眼是全然的呆滞。她为什么说他在早上不需要喝一杯呢?他一天之中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在早上喝一杯。他缓慢地回转以活动肩膀筋骨。他为什么要消沉?床上的剪报都是跟他有关的报导。时间一周周地流逝,笨警察们查不到任何和他有关的线索,除了鞋印之外,而他老早就把那双鞋丢了!如果现在能找盖伊一同庆祝,那么上星期在旧金山的旅馆内和威尔森共度的聚会,就不算委屈了。一桩完美的谋杀!有几个人能在附近尚另有二百人的岛上干下一桩完美的谋杀案呢?

  他不像报上所说的那些嗑药族,为了“体会杀人的感觉是什么”而杀人,而且他们除了偶尔说说“那感觉不像我预期的一样好。”这种令人恶心的话之外,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作案手法。如果有人来采访他,他会说:“真是太棒了!世上再也没有这么棒的感觉了!”(“你会再干一次吗,布鲁诺先生?”)“嗯,可能会。”他的回答会经过谨慎的深思熟虑,就像北极探险家被问及是否明年要再去北方时,他可能会不明确地回答记者—样。(“你能多谈些你内心的感受吗?”)他会把麦克风拉近,抬起头,沉思,而全世界的人仰首期待他开口。杀人的感觉如何?嗯,只是杀人而已,明白吗?没有任何事可与之比拟。

  反正她是个烂女人,你懂吧。那就像杀死一只鲜活的小老鼠一样,只不过她是个女子,所以才演变成谋杀案。她身上的温暖体热一直令人感到恶心,而且他记得在他挪开手之前曾想过,那体热真的会停顿,在弃她而去之后,她会变得冷冰冰又惨不忍睹,正如她的真面目。(“你说惨不忍睹吗,布鲁诺先生?”)没错,惨不忍睹。(“你认为尸体是惨不忍睹吗?”)布鲁诺眉头一锁。不,他真的不认为他觉得尸体惨不忍睹。如果被害人很坏,像蜜芮恩一样,大家应该会相当乐于看见尸体,不是吗?(“是力量吗,布鲁诺先生?”)噢,是的,他感到力大无比!就是这个了。他取走了一条生命。

  现在没有人知道生命是什么,大家都在护卫这最无价的资产——生命,但他就取走了一条生命。那天晚上在那里其实有危险,他双手的疼痛,担心她万一发出声音的恐惧感,但在他感到她失去生命的那一刹那,其他的一切都消逝,只留下他所做的神秘事实——阻止生命的神秘和奇迹。大家都在谈生产的神秘、生命开始的神秘,但那是多么容易解释啊!始自两个有活力的生殖细胞!那阻止生命的神秘又怎么说呢?生命为什么该因他过于用力紧捏住那女子的喉咙而停止呢?总之生命是什么呢?蜜芮恩在他松手之后有什么感觉?她在哪里?不,他不相信死后的生命。她的生命受阻,而那正是奇迹。噢,他接受新闻界的访谈时可有一大堆话可说哩!(“你杀的是女性这件事对你而言有什么重要性吗?”)这个问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布鲁诺迟疑不语,然后恢复泰然自若的样子。嗯,她是女性的事实给了他更大的快感。不,他并不因此而断定他的乐趣与“性”趣相伴而生。不,他也不恨女人。当然不啰!恨与爱是相对而生的,你知道。这是谁说的?他压根儿没相信过。不,他只会说,如果他杀的是男人,他就不会这么痛快,他心想。除非那人是他父亲。

  电话……

  布鲁诺一直瞪着电话。每一具电话都使他联想到盖伊。他现在可以用两通随时背得出号码的电话联络上盖伊,但打电话去可能会使盖伊感到苦恼。盖伊可能仍然紧张兮兮。他要等盖伊写信来。现在信件应该随时都会送到,因为盖伊必定在上个周末收到他的信了。布鲁诺要使他的快乐臻于完整所必须做的一件事,是听到盖伊的声音,听他说一句他很快乐的话。现在盖伊和他之间的系绊比兄弟之情还亲密。有多少为人兄弟者像他喜欢盖伊一样地喜欢他们的兄弟呢?

  布鲁诺一腿跨出窗外,站立于锻铁材质的阳台上。早晨的阳光真的感觉挺好的。草坪宽广、平滑,像一片高尔夫球场般,一路通到海边。然后他看到了穿了一身白色网球装的山米·弗兰克林,腋下挟着球拍,一路咧着嘴笑,朝他母亲走去。山米的体格硕大而无生气,像个温和的拳击手。他让布鲁诺想起他们三年前在这里的时候,另一个好莱坞的甘草人物也对他母亲纠缠不清:亚历山大·飞普斯。他为什么连他们的假名都记得呢?他听见山米在伸手揽住他母亲时所发出的咯咯笑声,一股旧有的敌意在布鲁诺的胸中涌起,然后又平息下来。该死。他轻蔑地把眼光从山米的法兰绒网球装下的宽臀上调开,由左至右地仔细检视眼前的景观。两只鹈鹕动作迟钝地飞越一道树篱,“噗”地一声降落在草地上。在远处白花花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艘帆船。三年前他曾哀求他的外婆买一艘帆船,现在她已有了一艘,他却坐也不想坐。

  网球在空中发出的呼啸声响遍有黄褐色灰泥粉刷过的屋子一角。楼下传来时钟的报时声,布鲁诺走回房间,如此一来就不会知道现在是几点。他喜欢在一天之中尽量拖到很晚的时候才偶然看一下时钟,并且发现时间比他以为的还晚。如果正午送来的邮件中没有盖伊寄来的信,他心想,他可能会搭火车去旧金山。话又说回来,他上次到旧金山的回忆也不是很愉快,威尔森带了两个意大利人到旅馆楼上来,布鲁诺就付了所有人的晚餐和两瓶黑麦酒的钱,他们还用他房间内的电话打到芝加哥去。旅馆的记录是他曾打过两通电话到梅特嘉夫,他根本不记得有打第二通。结果在最后一天要付账时,他竟差了二十元,而他又没有活期存款,因此这家全镇最好的旅馆扣留了他的手提箱,直到他母亲把钱电汇过来。不,他不会再去旧金山了。

  “查理?”

  他的外婆尖锐、甜美的声音在呼唤着。

  他看见弯曲状的门把开始移动,便不知不觉地冲向他床上的剪报,然后反转跑回浴室中,把牙粉倒了些在嘴里。他外婆就像滴酒不沾的克伦代克(Klondike,加拿大西北部育空省的北部地方,一八九六年发现蕴含贵重的金属矿藏,引发一阵采矿热潮,也开发了该地)采矿者一样,再谈的酒味也闻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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