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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她带着那小孩一起去的吗?”

  “没错,亚契先生。”

  “他还好吧?”

  “他很害怕。”

  “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可是他抖得像小狗。”

  我给了那家伙一块钱,又走回码头。他特地为我吹奏起告别的音乐,音符和小孩子在黑暗中玩耍的声音飘融在一起。

  沿着泊台有几艘船稀稀落落的点起了灯。比较稳定也比较亮的,是高挂在铁丝网门顶端金属杆上的那个。我很快的向四周瞄了瞄,然后爬过网门。在攀越时,我一只腿被铁丝上的倒刺钩破,下来的时候又结结实实在船与岸中间的踏板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摔可真不轻,我躺在那儿足足有一分钟。

  我走近那艘单桅帆船的时候,血不断滴进耳朵和眼睛里。舱房里有灯,可是我没看到甲板上有人。尽管处境狼狈,深不可测的海水依旧散放着神秘之美,这艘船也依旧美丽,像只夜晚被关人畜栏里的马。我跳过栏杆,跑进船尾。高耸的桅杆后面衬着朦胧的天空。

  舱房里传出有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

  “谁在里面?”

  是杰瑞的声音。他打开舱口,伸进头来。他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胡须里张开的嘴巴像个黑洞,活像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拉撒路(Emma Iazarus,美国诗人及慈善家)。

  我伸手去抓他,用我的双臂扶住他的身体,把他抱起来,然后重重把他背部朝下摔进船尾座里。他躺在那儿起不来,好像撞到了头。我感到一阵羞惭,竟然这样伤害一个孩子。

  我步下楼梯,经过一个水陆无线电通话机和一张海图表,走进船舱。里面有两个上下铺床,其中一个下铺的红色床毯下面躺着一个女孩形状的人体,只有金色的头发露在外面,散在枕头上像是弯来扭去的金子。

  我把盖在她脸上的毯子掀开。她的表情冷漠得古怪,眼神从别处飘来注视着我,几乎像是准备赴死——或许更像是已经死了。

  她身旁的毯子底下有东西在动,我把毯子掀开。她紧紧抱着那个小男孩,一只臂膀环着他的头,手捂住他的嘴巴。那孩子静静地躺在她身旁,连一双圆圆的蓝眼睛也安静得很。

  他们的眼神飘过我,停驻在我身后。我在狭窄的空间转过身——杰瑞蹲伏在楼梯上,两只手握住一枝左轮枪。

  “滚下船去,你这只猪!”

  “把枪收起来,你会伤到人的。”

  “只会伤到你,”他说,“除非你现在就滚。这条船现在归我管,你这是擅闯私人境地。”

  如果不是那把枪,你很难相信他是认真的。他用枪朝我挥了挥,自己让到一旁。我经过他身边往外爬,心里犹豫着应该制服他呢,还是这样就算了?

  我的犹豫让我迟钝。我从眼角看到他把手上的枪转了个方向,握住枪管朝我挥过来。我没能躲开,眼前的景象刹那间天旋地转,慢慢离我而去。

  § 12

  我看到宇宙的齿轮在转动。它就像是那些工程师闲暇时爱摸摸弄弄的齿轮箱,只是尺寸大了些。我好像还看得到其他的零件,也还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我的视线范围四周是安静的水。我一边的脸抵靠在一个粗糙的平面上,那东西好像正在浮浮沉沉。空气似乎凉快了些。我想了一下,想到我是在船上,于是我撑着双手、双膝站了起来,却看到自己正在岸边泊台上,而刚才爱瑞亚蒂妮号停靠的地方只有一片暗色的海水。

  我掬了一些海水在手里,把水拍到脸上。我又头昏又沮丧。刚才太不把那留胡子的男孩当一回事了,不但对他失算,连情况都处理错误。我看看皮夹,钱还在。

  我努力爬上跳板,走到停车场的一个公共休息室。我没仔细去瞧我的脸,只把脸随意又洗了一遍,决定不去管我头上肿胀的地方;现在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我在休息室外的墙上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上头用线连着一本电话簿。我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值班的副警长告诉我,警长和大半的警官都到火场去了。他接到一大堆报案电话,却根本无人可派。

  我又拨到森林服务处去。接听的是个女人,她跟我说下班后那里不接电话,不过找乔·凯西的人可以留话,她答应代转。我把这几个钟头发生的事扼要说了一下,然后仔细听那个接线生用不耐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然后我在电话簿“房地产”那一栏找莱恩·柯帕奇的名字。他的住宅和办公室电话都登记在上头。我打到他家,马上就找到人,于是问他可不可以过去谈一谈。他叹了口气:“我才刚坐下来,想喝点东西轻松一下。你想谈什么?”

  “你儿子杰瑞。”

  “噢。你是警察吗?”

  他原本小心而抑扬顿挫的声调马上变得平板。

  “我是私家侦探。”

  “你要跟我谈的事,是不是跟他昨天早上在港口惹的麻烦有关系?”

  “恐怕有关系,而且事情越来越棘手了。我可以过来跟你谈谈吗?”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要谈什么。这件事是不是牵涉到一个女孩子?”

  “是的,她是个年轻的金发女孩,叫做苏珊·葛兰多。她跟你儿子,还有一个叫做尤尼·卜贺的小男孩跑掉——”

  “那不就是卜贺太太的孙子吗?”

  “没错,就是他。”

  “老天,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跑到海上去了,他们把罗杰·安密特的船开走了。”

  “罗杰·安密特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我头一个打电话给你。”

  “真谢谢你,”他说。“就听你的,你过来吧。你知道我住哪儿吗?”

  他把地址给了我,还重复了一遍。

  我叫了一部计程车,把莱恩·柯帕奇的地址告诉司机。这个司机话可真多,他谈到火灾,谈到水灾,还谈到地震和石油外泄。他很想知道,怎么有人愿意住在加利福尼亚州?要是情况再恶化下去,他要举家搬到摩坦去,那是个城市。

  他载我到圣德瑞莎城边一个中上阶级的住宅区,这里还没受到火舌的威胁。柯帕奇家这栋现代化的农庄大宅立在一块树丛掩隐的山坡地上,一侧还有一排强光的照明设备。刚离开山下时,空气仍清凉爽快,而现在当我步出计程车,吹到我脸上的已是热风。我叫司机等我。

  莱恩·柯帕奇走到门口来迎我。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圆领运动衫,外面套条长裤。他头上、胸上的红色毛发都已染上白霜。虽然他手上拿着一杯酒,而且从他死鱼般的黯淡眼神里看得出他先前已经喝了不少杯,但他宽阔而英俊的脸还是很清醒,甚至有点阴郁。

  他伸手跟我握了握,盯着我头上的伤。

  “这是怎么回事?”

  “你儿子杰瑞的杰作。他拿枪托打我。”

  莱恩·柯帕奇脸上露出同情。

  “这我必须说,我真是打心底抱歉。可是,”他接着说,“杰瑞做的事我不能负责,我根本管不了他。”

  “我想也是。我们能不能进去谈?”

  “当然,当然,你需要喝一杯。”

  他把我带到酒吧间和娱乐室,从这里可以俯瞰一个照得透亮的游泳池。泳池旁边有位黑发女郎,古铜色的双腿发亮。她坐在长椅上,椅子遮住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身旁的桌子上有台手提收音机,好似有个熟悉的灵魂在对她说话。收音机旁有个银色的鸡尾酒调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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