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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牢(1)


  罪恶的刽子手不满足长期的疯狂叛乱,
  继续制造着流血事件。
  无辜的人们刚刚在内战中幸免于难,
  又在死亡的黑狱里把身陷,
  生与死的任意摆布使他们心惊胆战。

  〔巴黎雅各布宾俱乐部〔注:法国大革命中最著名的政治团体,以激进著称。〕的旧址上要建立
  一个市场,此诗乃为市场大门题咏。〕

  * * *

  长时间的痛苦,我简直难受死了。当他们给我松开绑,允许我坐下时,我觉得身子都酥了,所有的感觉能力一下子全都离我而去。我只听清了一个词:死刑。可怕的死刑。随后,审问的声音似乎变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在我脑海里只造成一种印象:旋转。也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种声音很像风车的呼呼转动。嗡嗡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下去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然而多么可怕啊!我看到身穿黑袍的法官们嘴巴在动弹。我觉得他们那么的白,白得赛过了我现在正在书写的白纸,他们又是那么的瘦,瘦得到了荒诞的地步。他们脸上的表情极为坚定,坚定而毫不动摇,他们的神情极为轻蔑,一种令人难受的轻蔑。

  我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念念有词地宣布着我的命运。他们的嘴巴在蠕动,吐出一串串可怕的话语。我看到他们的嘴巴形成念我名字的口型,可是却听不见声音,我不禁吓得浑身发抖。还有几次,我极为恐惧地看到,墙上的黑饰布轻轻摆动。接着我的目光转向桌上的七根长长的蜡烛。一开始它们充满仁慈,好像是前来搭救我的又细又白的天使,但是剎那间,我心里一阵恶心,好像触了电似地浑身发抖,天使变成了头上冒火的鬼怪,我看出,他们根本不会来救我。一个念头如同美丽的音乐音符般潜入我的想象:躺在坟墓中一定是一种甜美的休息。这个念头是不知不觉产生的,而产生了好久之后我才体会到它的含义。但是就在我领会了它的含义之时,法官们的身影变戏法似地消失了。蜡烛的火苗全部熄灭,一片漆黑,我所有的知觉都被一种疯狂的坠落感所吞没,我感到就像是在坠入地狱。然后是一片寂静,四下里一团漆黑。

  我昏过去了,但这不等于说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不想具体描绘我还剩有什么样的知觉。人即使是在沉睡中——不!即使是在精神错乱中——不!即使是在昏厥中——不!即使是在死亡之中——不!即使是在坟墓中,也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的。否则便不会有永生。当你从沉睡中醒来时,你挣破梦之网的一些细丝。然而也许是因为梦的细丝太脆弱了,没过一会儿你就会马上忘记自己曾做过梦。人从昏厥中醒来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精神知觉的恢复,第二阶段是肉体知觉的恢复。当人处于第二阶段时,似乎可以记起第一个阶段的感觉,也就是说可以生动地体验到在深渊彼端时的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渊呢?怎样才能把它的阴影至少与坟墓的阴影区分开来呢?但是,如果我所说的第一阶段的感觉是无法随意回忆的,那么时隔很久之后,当人诧异自己怎么又体会到了当时的那种感觉时,这种体验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地产生的了。只有昏厥过的人才看见过奇怪的宫殿,看见过熟悉的面孔漆黑一团,闪闪发光;只有昏厥过的人才看见过别人都看不见的悲哀幻影在空中飘浮;只有昏厥过的人才嗅到过奇花异草的香味;也只有昏厥过的人大脑里才会对某些音乐节拍的旋律感到困惑,而这些音乐节拍以前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

  我不断地努力使自己记起一些事情来,我拼命想找回那种似乎是人事不省的状态。有那么几次我以为自己成功了,在那短短的瞬间我确实记起来什么,后来清醒之后,理智却告诉我,那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一种无知觉的状态。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好像有几个个子高高的人把我抬起,抬着我无声地下降,下降,这种下降永不停止,弄得我头晕眼花。而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心中极为恐惧。忽然间,一切运动都停止了,彷佛抬我的人下降得太快了,快得超过了极限,现在疲劳不堪,停下来歇上一会儿似的。接下去是一种消沉的感觉,然后我的心中升起一种疯狂,就好像被关在一个什么地方,拼命想出来,却怎么也出不去一样。

  忽然,我的灵魂又感觉到了运动和声音——这是心脏的搏动,我的耳朵听见了心脏的跳动声。随后心跳停止了,脑海里一片空白。然后又是声音,又是心跳,还有触摸——我感到全身上下一阵震颤。我仅仅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没有思想——这一状态持续了好久。然后,蓦地,思想出现了,我怀着一种战栗的心情,想弄明白自己的真实状况。然后我又亟想重新回到无知无感的状态中去。接下去,我的灵魂迅速复活了,我能动了。我清楚地记起了审判,记起了法官,记起了黑色的壁布,记起了判决,记起了当时的那种恶心感,记起了昏厥,记起了我是怎样忘掉的这一切,又怎样努力地进行模模糊糊的回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睁开眼睛。我觉得自己是在躺着,没有被捆绑。

  我伸出手,手沉重地落在了某种又潮又硬的东西上。我的手在那儿放了好一会儿,而心中则努力想象着这是在哪儿,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亟想弄清楚这些,可我却不敢睁开眼看。我害怕看到周围的东西。这并不是说我害怕看到可怕的东西,而是,我越来越害怕万一自己睁开眼,周围什么都没有,那可怎么办。最后,我狠了狠心,迅速睁开眼睛。我最担心的情况果真出现了。

  周围一团漆黑。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浓浓的黑暗使我窒息。空气是那样的憋闷,简直难以忍受。我仍然静静地躺着,我努力开动自己的理智思维。

  我记起来审讯过程,试图从这一过程中推断出目前自己的真实状态。判决已经宣布了,我觉得,判决以后已有好长时间过去了。但是在此期间,我从没认为自己死了。根据我读过的小说,死与生是全然不同的。可我现在究竟是在哪儿呢?我又是什么样子呢?我知道,死刑一般是在火刑柱上执行,就在审讯我的那天晚上,有一个犯人就是在火刑柱上处死的。莫非我是被送回了地牢,等着几个月后再行刑?我立刻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死刑都是立即执行。

  再说,我的地牢以及托莱多所有的死囚牢,都是石头地面,而且灯也不全都熄掉。

  忽然间,我的头脑中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不禁心脏狂跳,血液奔流,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再次失去了知觉。再度恢复知觉时,我连忙颤悠悠地站起来,伸出双手,上下左右一个劲儿乱摸。我什么也没摸到。可我却不敢向前挪动一步,生怕自己会撞在坟墓的墙壁上。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冒汗,我站在那里,满脑门子豆大的冰冷汗珠。这种痛苦的无着落感终于变得忍无可忍,我小心地朝前挪动,伸着双手,瞪圆两眼,希望能看到哪怕是一丝光亮。我向前走了好几步,但仍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摸着。我的呼吸畅快了些。看来,目前的情况至少还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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