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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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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走呢?或者那里走呢!”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朱自清的心头,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过了年之后,乘着假期闲隙,他开始认真思考了。他返顾了这十年来时代的步伐:在我的眼里,这十年中,我们有着三个步骤:从自我的解放到国家的解放,从国家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阶级斗争);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是从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从政治的革命到经济的革命。现在,阶级斗争已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已经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使出了毒辣的手段。他想,近来“杀了那么多的人,烧了那么些家屋,也许是大恐怖的开始吧!”他日夜在思想的国土上驰骋,思索人生,分析社会,解剖自己。他的思考是长远的,深刻的,实事求是的。他深刻地感到,自己所存在的阶级,是在走向灭亡,正如一座老房子,虽然时常修茸,到底有了年代,终有一天被风雨打得坍倒。既是如此,为什么不革自己的命,而甘心作时代的落伍者呢?他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不断扪心自问,审视自己走过的道路,思考着这个问题。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个不配革命的人!这小半由于我的性格,大半由于我的素养;总之,可以说是运命规定的吧。——自然,运命这个名词,革命者是不肯说的。在性格上,我是一个因循的人,永远只能跟着而不能领着……我在小资产阶级里活了30年,我的情调,嗜好,思想,论理,与行为的方式,在在都是小资产阶级的;我彻头彻尾,沦肌浃髓是小资产阶级的。离开了小资产阶级,我没有血与肉。在大分化的时代里,他不是没有看到,有的人叛变本阶级走到新营垒中去,而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种勇气效法他们的行动呢?关键还在于思想包袱过于沉重了。 我并非迷信着小资产阶级,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实上也不能舍下。我是生长在都市里的,没有扶过犁,拿过锄头,没有曝过毒日,淋过暴雨。我也没有锯过木头;打过铁;至于运转机器,我也毫无训练与忍耐。我不能预想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们有一种我现在还不知道的趣味,我的体力也太不成,终于是无缘的。况且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着我活,也不忍丢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换一个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轧入无产阶级,是不可能的。从一面看,可以说我大半是不能,小半还是不为;但也可以说,因了不能,才不为的。没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量去破坏,去创造?所以新时代的急先锋,断断没有我的份儿!他胸怀坦荡地表白了自己不能投向无产阶级怀抱的原因,但也明确表示:“为了自己阶级,挺身与无产阶级去斗争的事,自然也决不会有的”。既不能革命,也绝不反对革命,那么该往那里走呢? 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时候,衰颓与骚动使得大家煌煌然。……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这是要靠了平和的假装,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麻醉着忘了去。享乐是最有效的麻醉剂;学术,文学,艺术,也是足以消灭精力的场所。所以那些没法奈何的人,我想都将向这三条路里躲了进去。 在这三条路里,将选择那一条呢?他原先本是学哲学,而对文学有兴趣,后来索性丢掉哲学,走上了文学道路。现在情况又要变了,该怎么办呢?他考虑了很久,感到“国学比文学更远于现实;担心着政治风的袭来的,这是个更安全的逃避所”。由是,他断然选择了国学这条路,他说:胡适之先生在《我的歧路》里说:“哲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我想套着他的调子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这便是我现在走着的路。这选择对朱自清来说是痛苦的,消极的,只不过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他意识到这是一条“死路”,但他眼下只能往这条路走去,别无他途。这是中国一代知识份子的悲哀,想当初他是那样热切地讴歌“光明”,追求“红云”,为了寻找黑暗人生中的一点萤火,他付出了青春的代价,五四、五卅、三·一八,他总是努力地迎着时代流云直追。但结果呢?心中希望的灯,被现实的风沙,一盏盏地扑灭了,美丽的梦,一次次被生活的风暴所击碎,由是他幻灭了,退缩了。“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鲁迅语),朱自清的痛苦大约也在于此,他对革命缺乏真正的理解和身体力行的实践;正如他后来自己承认的,当时对革命的感知,“只是范畴而已”,“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正由于此,当席卷中国的白色恐怖汹涌而来时,他惊呆了,失望了,他只能惶惶然地去寻找一个避风港,聊作一生的归宿:“乐得暂时忘记,做些自己爱做的事业;就是将来轮着灭亡,也总算有过称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但是,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朱自清绝不能面对血泪人生而无动于衷,因此他又说:虽是当此危局,还不能认真地严格地专走一条路——我还得要写些,写些我自己的阶级,我自己的过、现、未三时代。 他毕竟又是一个执着于生活、追求进步的知识份子,因此他虽定下自己“好走的路”,但心中“却依旧要考虑到‘那里走?’‘那里走!’两个问题”。虽然他知道“这种忧虑没有一点用,但禁不住它时时地袭来,只要有些余暇,它就来盘踞心头,挥也挥不去”。路,暂时确定了;心,也暂时获得安宁。 但,朱自清万万没有想到,他个人的生活将面临着一个深痛的打击。 【九、“千里魂应忆旧俦”】 1928年随着政权易手,北京改名为北平;8月17日,南京政府决议改清华学校为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温应星随着奉系军阀的倒台而离职。早在1926年春教务长张彭春辞职,学校曾因此掀起了“改进教务”的浪潮,教务长一职不再由校长任命,而由教授会公举。4月,物理系首席教授梅贻琦被推为改制后的首任教务长。梅贻琦天津人,美国吴士脱工业大学毕业,学识广博,曾被公认为“科学各教授的首领”,作风民主,富有办学才干。他接任后对大学部作了有力的整顿和调整,本来大学部只是笼统划分普通和专门两科,学习年限各定为两年或三年,目标不明确。梅贻琦把两科制改为学系制,结合社会需要,设立了国文、西文、物理、化学、历史、政治、农业等17个学系,并制定了新的组织大纲和学程大纲。温应星离任后,南京政府电委教务长梅贻琦代校长职务,8月下旬罗家伦受命接任校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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