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 上页 下页
九一


  高庆奎先生已辍演了一段时间,再次登台,观众颇有久别重逢之感,购票极其踊跃。结果竟事出意外。高老先生饰演的宋江,首次出场刚在幕内念出一句:“列位,少陪了!”我的心就咯噔地沉下来,险些“哎唷”一声喊出口。怎么高老先生的嗓音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高亢、嘹亮,变得干涩、沙哑啦?后台的人们也都惊讶地竖耳静听。“嗓子还没溜开,一会儿就会好了,”这一愿望,霎那间从每个人的心头掠过,我也在这样地祝愿着。大家都为老先生暗暗捏一把汗呢!

  老先生上场了。“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等几句四平调,几乎堕入无声地演唱,到我刘唐上场,和宋江酒楼会面,老先生完全失音了。全凭眼睛、手式、动作与我对话,我望着老先生那认真、严肃的神情,看见他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黄豆粒一般的汗珠,痛惜、焦虑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我能理解,此刻,老先生为他自己的嗓子失音该多么焦虑;但他很沉着,他不惜余力地凭借动作、神情将戏演下去。而我只能竭尽全力地放开喉咙,让观众听清我的唱念,以协助他们理解宋江的无声表演。

  观众的情绪、态度更是令我感动。面对舞台上的半哑剧表演,他们竟能长时间地屏气而看。该静场时,场内静无声息,逢老先生表演到精彩之处,仍报以热烈掌声。是出于对高老先生艺术的热爱?是对他嗓哑无音的同情、惋惜?是被高老先生一丝不苟的认真表演所感染?还是相信高老先生的嗓音过一会儿会好起来呢?都有吧,都有!我认为。

  客观事实冷酷无情,不遂人愿,高老先生的嗓音一点都没好转。戏演至宋江吃屎装疯已近结束,部分观众才惋惜、感叹地提前退出剧场。绝大多数的观众都坚持到散场。

  第二天,《煤山恨》只得回戏。但是,有很多观众不肯退票,他们还没灰心,依旧渴望着,等待着,等高老先生嗓子一旦恢复。再来换票看他的演出,而且认为这个日子的到来,是不会太久的。所以,直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票,才退完。

  写到这里,感动、遗憾、同情、惋惜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对一个演员来讲,嗓哑失音,脱离舞台,是最痛苦不过的,而观众给予的同情、鼓励、关心,则又是演员痛苦中的最大的安慰!

  几十年过去了,高老先生和高派艺术并未被人们遗忘。

  八三年春季,我照例去内联升鞋店做鞋,因为我的脚短而肥,穿普通号鞋,不是瘦,就是大,只好订做。这次给我量脚样的是一位老师傅。他穿着一件洁白的的确良上衣,腰系一条蓝布围裙,身体壮实。但从那花白的头发和戴着的老花镜来判断,可能近六十岁了。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敏捷。很快,脚样量好,商定了样式。

  “谢谢!”我向他致谢,准备起身告辞。他摘下花镜,将手中的铅笔别在耳后,习惯地撩起围裙擦擦手,笑眯眯地对我说:“袁老,我是您多少年的老观众,您太客气啦!”

  “噢!我们是老相识喽:您贵姓?”

  “这是我们的陈技师。”旁边一位青年同志插言介绍。

  “陈技师,您好!您好!”我们再次握了握手。

  “我叫陈绍棠。”他谦逊地自我介绍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看戏的情景。

  “解放前,我在内联升学徒的时候,就是个京戏迷。前门、大栅栏一带戏园子多,得空,我就去华乐、庆乐、广和楼看蹭戏。尤其是放年假,从正月初一到初六开市的这几天里更是看个没够。象广和楼,旦角李世芳、毛世来,老生迟世恭、沙世鑫,花脸是您和裘盛戎,武的有骆连祥、叶盛章,嘿,真齐整,可看了不少好戏。庆乐园是昆班,李桂云、秦凤云在那里唱文明戏(现代戏),什么《一元钱》、《孽海波澜》,我都看过。”

  “您可是我们名副其实的老观众啦!”

  “嘿,这几个戏园子离着我们近,借口上厕所都能溜进去蹭两眼。晚上关了店门,有时蹭进去能看不少;有时进去就听吹喇叭啦!”

  过去散戏前,都用喇叭吹奏尾声。

  “还有一场戏,我记得特别清楚。端阳节五月初四,华乐园高庆奎老先生演的《浔阳楼》。我买不起池座,买了一张廊子的票(边上的次票)。老先生多好的嗓子呀,这天一点音都没有……”

  “对、对、对!有这么一次,我……”我的话没说完,他就抢过去接着说:“您的刘唐。”

  “对。”

  “马富禄演张文远,李慧琴演阎惜姣,还有范……”他没说出来,我给他补充。

  “范宝亭先生演张顺,慈瑞泉演黄文炳。”

  “对极了!可惜!真可惜!高先生出不来音,我坐在底下真替他着急。开始,大伙儿都以为他烟瘾(鸦片)大,嗓子糊住,溜开,就好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这样,我也没少使劲给他鼓掌,‘杀惜’、‘装疯’演得多好哇:我看得又过瘾,又着急!唉,可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此,我再没看过这位老先生的戏。”

  “高老先生嗓音一直没恢复,后来只好到北平中华戏校教学,没几年就潦倒故去了。”

  “可惜,可惜!”这位技师满面遗憾,好象他所谈的,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而是刚刚看过这场演出,从剧场内走出来似的。

  我也不胜感慨地离开了内联升。

  今年,我六十七岁了。明年,我的舞台生活已达六十年之久。闭目静思六十年来所走过的坎坷道路,所受的挫折,数不胜数;意外的风险,防不胜防。哪方面稍不检点,都会影响艺术生命,甚至断送艺术生命。要想保持艺术青春经久不衰、永放光彩,那么,“洁身自爱”,勤奋谨慎,应是一个演员永久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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