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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棉花过冬是稀罕事,而单株棉花长得像株桃树,棉桃累累,花开花落,更为稀罕。《人民日报》美术组的人二次访徐水,除了了解其他奇迹,这株“棉花王”确是重要的被访者。原来它是在秋季丰产棉花地里精心培养起来的一株特大棉树。这株棉花被移植在专为它建造的暖房里,四面玻璃,房顶玻璃,地下是沼气暖池,室内二十多度,上的是特殊肥料。我问看守这株“棉王”的饲养员:“一冬天能结多少棉桃?能摘多少棉花?——他说:“反正它活着就能开花结果,我们培养这棵棉王,是为你们参观的,不在乎它能搞多少棉花。”

  我说:“暖房里种黄瓜,成本高,卖价也高;暖房里种棉花,若为摘棉花就不合算了。是不是?”

  他说:“你见过我们玉米丰产地里一株玉米长十八只玉米棒吗?那也不合算。”

  我问:“为什么?”

  他说:“化肥、粪肥,加上人工,成本超过十八只玉米棒的价。”

  我问:“棉王能活多久?”

  他说:“这我说不好,请你去问我们书记。”

  谈到这儿,另外一伙人来参观,我们退了出来,去参观养老院。养老院也是徐水的创举,一溜新北房,阳光直照到房内北墙脚,屋里暖烘烘,五六位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闲话。同样数目的老汉围坐在邻室炕桌边下棋。西墙门旁挂着扩音喇叭盒,正唱着河北梆子曲调,声音低沉悦耳,不像村头树上那张嘴大喇叭,叫得烦人。我们在这儿和管理员谈了一阵,认为这样实实在在为丧失劳动力的农民谋幸福,符合共产主义精神。我打开速写本,画了几幅速写,准备回去在报上发表。

  出了养老院,向导员带我们去看农民俱乐部,那儿陈列着一束束高杆麦穗,都标明亩产数量。前面提到的那株多穗玉米连根拔起靠墙站着,我上次来徐水时见到过,也画过,老朋友相见,特别亲切。屋中间一张乒乓球台,旁边一把老式座椅,贴着一张红纸条, 写着: “主席坐位,请勿乱动!”这时向导员郑重其事地说:“毛主席前不久来过,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村干部汇报。”靠着座椅,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由它可以嗅出俱乐部的气味来。走出俱乐部,问起上次我们住过一晚的大王庙大队现在怎么样了,没等回答,那晚惊心动魄的行动,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还是我们这几个人,初到徐水,听说太行山下的大王店公社当晚有特别行动,要我们去见识见识,县里马上派车送我们到了大王店。那是个大村庄,一条老式街道,马店、车店、饭店、酒店、山货店、茶店、布店,一店挨一店,相当紧凑。街南头有座桥,直通保定;北面进山,有几条道通向山里的大小村庄,是徐水的交通要道。当晚行动是什么,向导也弄不清。进了街,到公社社部,公社干部亮了底,说今晚要把那条旧街的房屋拆掉,改成大马路,直通保定。这么一件大事,竟说得轻描淡写,家常便饭似地,不由得不佩服农村干部那股子干劲,真叫我们识不透。向导把我们安置在一家小旅店,关照我们,半夜有什么动静,不要大惊小怪。你们放心,这家旅店在山头,暂时不撤我们一看时间还早,便到村里看看。不看则已,一看便大吃一惊。为了改建这条大街,已把公社范围内的所有木匠、瓦匠、铁匠悄悄集中在几个大院子里做准备工作,迟到的人扛着铺盖卷刚刚到达,可见这个大行动,时间安排也很紧迫。

  我们走到街上,两面店铺早已上门,向里张望,店里黑洞洞,货物早已搬空。向导顺便带我们去看两幢新建大楼,一幢住男青年,一幢住女青年。这些青年都从自己家里搬出来,住到大楼去,集体劳动,集体生活,实行共产。青年们的家里怎么样呢?我们也得去看看。一看,凡是墙连墙的,家家都打通了,可以随便串门,当然也做到夜不闭户了。每家的灶都拆了,铁锅也都集中,拿去炼钢。一天三餐,不用问,都进食堂吃大锅饭了。这种大锅饭制度,第一步自然应从革命老根据地算起,大跃进是第二步,已把大锅饭具体化了。

  我们早上就从北京出发,近午到徐水,看了丰产田、县办大学等等新事物,下午又到大王店看了这么多,脑子里哪还装得下?这一天自身的“大跃进”也累得够呛,吃了晚饭,早早上床。睡到半夜,听到老远的叫喊声、敲打声、车轮声,心里明白,大王店特别行动开始了。这一切又像在梦中。早晨醒来,梳洗完毕,走出街去,一条原来琳琅满目的大街,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一片瓦砾!我脑子转不过来,还以为是在梦中呢。八个小时拆完一条街,这是我在大跃进年代中遇到的最大奇迹。

  三个月前的这段经历,犹如电影一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位向导说:“大王庙和保定之间已经通车了,你们想去看看吗?”

  “马路两旁的房子盖起了吗?”

  “那还用问,都盖起楼房了。”

  “童男童女还分住那两幢楼房?”

  “这我搞不清,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约就在这第二次到徐水之时,全国来这儿参观的人愈来愈多,我们住的招待所已经扩大了好几倍。听说徐水的粮食都被吃光了,现在由河北全省来支援。人们窃窃私议:

  “这个共产主义样板可不能垮台呀!”

  1958年5 月,大跃进的形势已在全国铺开,报刊的报导特别喜人。文艺工作者在此大好形势中受到很大鼓舞,全国文联组成了一个参观团,选中靠近北京的怀来、深鹿、张家口一线几个县社作为参观对象,让大家感受一下农民的冲天干劲,看看我们自己能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参观团以文联主席郭沫若为首,调动了作家、画家十来个,其中包括叶圣陶、沈从文、萧三、韦君宜、田间、邹获帆、蒋兆和、邵字、叶浅予。头一站是怀来县的花园乡。这个乡紧靠官厅水库,水库上游承受桑干河河水,下游接济永定河,有几处水力发电站。我们此行主要交通工具是京绥铁路的火车,在官厅下车,坐水库的大渔船先看看水和鱼组成的塞外水乡,然后在花园乡上岸,走不多远便到乡的所在地南水泉社。第一件新鲜事是沿街墙壁写满了诗。乡长是业余歌手,副乡长是诗人邹获帆,书记是诗人田间。这么多诗人,怪不得大家都叫南水泉是诗歌之乡。郭沫若诗兴大发,当场写了一首:

  花园乡是花果乡,
  花园乡是诗歌乡,
  万株果树种满园,
  万首诗歌写满墙。
  葵花杆子成塔尺,
  空酒瓶制水平仪,
  仅仅学习个把月,
  满满都是技术师。
  五个电力扬水站,
  一季工夫抵九年,
  男女老少齐出力,
  花园乡变小江南。
  往前赶,努力钻,
  赶到“七一”把水献,
  技术革命已开端,
  超过英国并不难。

  大炼钢铁,赶超目标是老大帝国英国,这个目标被认为定得比较实际。南水泉要超的还包括其他项目:一是亩产千斤的五千亩果园;二是西榆林的万猪社;三是二千亩水稻田;四是官厅水库的几万斤鱼。所有这些,都有诗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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