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细叙沧桑记流年 | 上页 下页 |
二一 |
|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被老和尚催出被窝,穿上棉衣,转到玉屏峰背后。耳中只听得松涛声声,眼前仍是朦胧一片。一会儿,鼻孔嗅到一股云气,仰观蓝天,星星闪光,眼皮下面茫茫一大片。仔细看去是云,可又像海,海上有岛,分散在海上的一座座小岛之间,夹着一座大岛,原来就是近在眼前的天都峰。顺着峰影轮廓,找到了那只想跳天都而永远跳不过去的松鼠。五分钟后,红日出于东海之上,阳光四射,“海波”也渐渐散去。我看呆了,竟忘记自己也带着镜箱,只听得人家“咔嚓、咔嚓”,我却沉醉在神奇的高山大海里,神驰于自然的无穷变幻中。 人人庆幸能在玉屏一宿之后,便看到云海奇观。这天的莲花、莲蕊之游,格外兴奋。我登上莲蕊,未登上莲花即转入中海。先下百步云梯,扶着石壁走完阎王壁,又上坡,跨过中海的一片平岗,下坡,到了狮子林的狮林禅院。此庙宽敞,是黄山后海的游览中心,四面背景。所谓层峦叠蟑,目不暇接。在禅院稍息,出门,观察禅院所在地是一片灌木的大洼沟,寺后是狮子林山峰,一孤石如狮子,称之为“狮子望太平”。“太平”者,黄山脚下的一个县城,是芜湖那边进山的必由之路。禅院对面不远处,丛莽中孤立一石岛,岛项长着一棵小松,这石岛叫做“梦笔生花”。 下午,禅院老和尚带我们去看“始信峰”。为什么叫“始信峰”? 我们从中海的一片平岗下来,对面是狮子林大山,山下是松林禅院,岗与山之间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到处是灌木丛莽。这后海不像前海那样峰峦罗列,而是四面皆山,无一处奇峰怪石。岂知这后海的妙处,就在这“始信”两个字上。老僧带我们在灌木小径中行走,不到半里,小径中断,出现一道石梁,只容一人行走,长不过两三步,对面是一座孤峰的峰顶,上面长着几株杂木,树荫下可容数人驻足。环顾四周,云雾来去,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可以感到我们是在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峰顶上。正在疑虑之间,忽然云开雾散,远远露出参差不齐的一排山峰,浮在云层之上,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在云层之上,下面肯定是悬崖峭壁,不禁又惊又喜。惊者,我们的立足点是在危峰之巅;喜者,那忽然出现的天际峰群,比之今晨在玉屏、天都之间云海所见的海上列岛,更为虚无缥缈。此时此景此瞬间,最能体现黄山的奇妙,这才体会到“黄山归来不看岳”的境界。每人手上的摄影机自发似地“咔嚓咔嚓”响起来。谁知黄山之神非常吝啬,只让我们看了半分钟,便又云闭雾合,逼我们耐心等待第二回出现的半分钟神奇妙景。我们这群人,到底算郎静山为猎影高手,他已请那位领路老僧,端坐在树荫之下,在他四周连拍数片。回到上海,经过暗室魔术,创作出一幅《老僧坐看云起图》,背景当然是昙花一现的天际群峰。 回到狮林禅院,大家七嘴八舌,高谈阔论,交换刚才的观感,无不称赞“始信峰”的神秘奇妙,更无不称赞“始信”两个字的深刻意念。问老和尚,是谁起的这个峰名?他笑笑说,是每一个游客智慧的反映,当然也是我们老一辈师父的神机妙悟。 后海最吸引人的景观当然要推“始信峰”。妙就妙在它的突然出现;妙在它的可望而不可及;妙在它的虚无缥缈。我们由狮子林斜坡下山,一路都能看到天都、玉屏的背面,其中嵌着九龙曲瀑,也算得一处奇观。还有,狮子林大山的侧面坡下,有座云谷寺,道路曲折,据说要去的话,来回得走一天,我们不得不舍弃它而赶回汤口。 上海摄影家和画报主编畅游黄山之后,倡议要给黄山在上海亮个相。汪英宾表示愿意促其实现,并介绍南京来的许世英老先生和大家见面。许老是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的负责人,祖籍安徽,和汪英宾是同乡,正在规划开辟黄山风景区。见面之后,决定举办一次有关黄山的书画摄影展览会,扩大征集作品范围,邀请黄山老游客张善好、张大千参加,同时还征集到黄山画派创始人梅碧山的原作数件。展址在八仙桥新建成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开幕那天,许老来,张善开来,汪英宾来,同游黄山的人全来。展品以摄影为主,郎静山的集锦摄影在此一新耳目,其特点是能把一瞬一现的孤立景观衔接起来,把眼中的奇峰怪石古松,提升为意念中的云海峰峦奇观。这本来是中国山水画的美学特征,静山体现到摄影艺术中去,不愧为摄影艺术的一大创造。有了这创造,把黄山风貌提到了一个新境界,使得同时展出的几幅山水画倒显得平淡无奇,而我那幅“迎客松”速写,就更为渺小了。我在山中自许要为黄山风景画树立里程碑的设想,至此宣告破产。 许世英对这次展览的评价,自有其立足点,认为黄山经此一番亮相,他的黄山建设委员会就有了社会基础,从此以后,杭徽公路的游山队伍必然日益扩大,黄山必将成为旅游热门。可是1932年的“一二八”湖沪抗日之战,以及后来蒋介石对江西苏区的五次大“围剿”,使社会动荡不安,许老的主观愿望,岂能轻易实现。只有到了八年抗战结束,蒋家王朝被共产党打垮之后,人民当家作主,这颗江南明珠才得闪闪发光,上山之路也才会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自那次游山之后,和善再、大千兄弟结识,我的艺术事业出现了一个新起点。在漫画和速写之外,接触到山水画的写意境界,虽然创作《富春山居新图》的时间还在四十年之后,可是对中国画的艺术特征却已有所认识,在漫画和速写中运用中画笔墨,也有了个起点。举一个例,这次游黄山过程中,我对如何描绘直上直下的玉屏峰石级有过设想,总觉得这样的山径,难以和山水画的回环、曲折、虚实相协调,而要画黄山,又不能违背这一道直上直下的直线。在黄山画展中,几乎无人接触到这一难题。直到1969年,我在北京琉璃厂画店中觅到张善好的一个扇面,只见满纸峰峦,玉屏居中,天都、莲花分居左右。那条云梯般的登山小道嵌在玉屏俊岩危石中,可以说是不避艰险,秉笔直画;也可以说是摒弃常规,独具心眼,把最难下笔的黄山正面形象,画得淋漓尽致,美不胜收。我真佩服张善好有此异乎常人的胆略。我自从和张氏兄弟结识以来,对二人的艺术风格略有所见,善好务实,大千务秀。只有有务实的工夫,才能对任何实景无所畏惧。在我画《富春山居新图》的那几年,善好这件黄山扇面,时时盘踞在我的脑海里,遇到难处,我就打开回忆之窗,向它请教。非常遗憾,黄山扇面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抄走,至今下落不明。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