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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我的军人生涯(1)


  戎马倥偬精神爽,战斗一生谈笑间。

  我作为党的一个兵,已经度过了六十多年的军人生涯。

  为了真实地记录自己的斗争生活,使我们的后代能从中吸取一些有益的东西,这首先要求我们这些撰写回忆录的老同志,要有对历史高度负责的精神。为此,我想谈谈自己的主要经历,为读者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

  一

  我的老家在湖北麻城的乘马岗区许家洼(现属河南新县)。自古以来,河南和湖北为兵家用武之地。从我记事起,军阀连年混战,你打他,他打你,闹得乌烟瘴气,哀鸿遍野。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趁火打劫,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贫苦农民“一年到头忙,还是精打光”,卖儿鬻女,颠沛流离,终年不得温饱,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压迫愈深,反抗愈烈。一九二六年,大别山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四乡农民捉豪绅,杀土劣,抗租税,砸烟馆,捣当铺,分钱粮,把那些穿马褂的老爷们统统打翻在地。种田佬掌起了印把子,挑粪的当上了大委员。穷弟兄们一个个争先恐后,要打出个自己的天下。革命是这样的解恨,这样的红火。不干革命干什么!

  为了保卫革命果实,我们这些“泥腿子”建立了自己的武装。由于我学过少林武功,还懂得一点军事知识,被选为乘马岗六乡的农民义勇队大队长兼炮队队长。从这时起,我这一辈子就同枪杆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们这支农民武装号称拥兵数千,但经常作战的只有二三十人,称作炮队。平时发现有敌来犯,只要鸣土炮报警,就会四方呼应,八面来兵,连妇女和小孩也拿着木棒、竹竿,菜刀,赶来“呵嗬!呵嗬!”地呐喊助威。那时的武器是十分简陋的,除了我们炮队有几支钢枪以外,土枪、土炮、大刀、长矛、梭镖是主要作战武器。尽管如此,也能够对付反动地主武装的骚扰和进攻了。

  到了一九二七年,形势起了变化。蒋介石叛变了,汪精卫叛变了,我们党内也有人跟着瞎嚷嚷:“你们以前闹错了!”尽管我们说不出多少革命大道理,但认准了一个理:不打不能安身,不打没有出路!

  不久,党的“八七”会议精神传到了我们这里。这年十一月,在湖北省委和黄麻地区党组织的领导下,我们举行了著名的“黄麻起义”,在大别山南麓燃起了武装起义的革命烈火。这是继毛泽东同志领导的湖南秋收起义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起义失败后,党领导一部分起义武装上了木兰山,我们乘马区有不少同志则留在本地继续坚持着斗争。

  当时,革命正处于低潮时期。有的人不干了,有的人逃跑了,有的人叛变了。对于我和炮队的战友们来说,也面临着关连身家性命的抉择。

  一年多来,我们这些世代为牛马的农民,腰杆直了,说话粗了,去县衙门里可以大摇大摆,有钱人见了点头哈腰,这还不是因为有共产党的领导,还不是因为我们手中有枪杆子。放下枪杆子无疑是纵狼人室,自引杀戮。

  在白色恐怖下,继续斗争下去,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但是,与其等那些刽子手杀上门来,还不如提着脑袋去杀出一条生路。人死算什么?杀头不过碗大的疤。我们不能指望那些“老爷”、“大人”们发善心,施仁政,这些统统靠不住。靠得住的是自己,是斗争,是枪杆子。我们来自民众,为了民众,与其鱼水相依患难与共;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以利用地形任意回旋;加上与我为敌的土豪劣绅死的死,逃的逃,反动势力较小,坚持斗争的条件是具备的。据此,我们横下一条心,豁上一身剐,在深山密林里和敌人打起了游击。

  一九二八年春,起义军重返黄麻,我们这支游击队即与他们会合。不久,起义军被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三十一师。从此,我开始了在军队的漫长生涯。

  我们那时的斗争条件是相当艰苦的,常常靠葛根,毛栗、杨桃、山果、竹笋充饥果腹。长期吃这些东西,两腿发软,浑身没劲。但战斗却十分频繁,今天围个寨子,明天打个埋伏,后天再来个昼夜百八十里的急行军,几乎是天天打仗,有时一天要拼杀几回。尽管这样,大家并没有怨言,没有人开小差,没有人当孬种。那时,党的领导很坚强,人们的思想也比较单纯,风气正,纪律严,团结好。大家常说:我们为了革命走到一起,虽不同生,可能同死,同志之间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这些,都是我们红军队伍能在恶劣环境中生存、发展,壮大的重要因素。

  这段时间军事斗争的主要特点是游击战。我们的装备给养大都是取之于战,求之于民。军事理论有不少则来源于《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榜》这些古典小说。战术上也不太讲究,一般都是见机行事,“赚钱就来,赔本不干”,“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当然,也有死打硬拼的时候。记得我们后来曾经打过一个叫大山寨的地方。这个寨子是光山西南(现属河南新县)一带地主武装盘踞的九里十八寨中最反动的一个,处处与我们作对,不打不足以除心头之患。大山寨筑在相连的两个山头之上,青石垒寨,墙坚沟深,易守难攻。我当时是攻寨的敢死队队长,看准了守敌枪少弹缺,带着队员们硬是往上冲。敌仗居高临下,扔石头,浇开水,砸尿壶,泼大便,把我们打了下来。接着,我们顶着桌子,裹着被子,舞着大刀再往上冲。在这次战斗中,我被敌人从寨墙上一杠子打了下来,连伤带摔昏迷了两天两夜。我醒来后,虽然浑身疼痛,心里却感到很舒坦,就好像睡了一大觉。死而复生,就是幸事。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人死如吹灯,没有什么了不起。

  在鄂豫皖根据地,我先后当了五次敢死队长,带了六七次彩。那时的医疗条件很差,挂了彩一般都是先取出子弹,再找点窝瓜瓤子糊上。就是负了重伤,也常常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不少同志就因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如今,打仗用上了飞机、大炮、坦克,用上了导弹,激光,核武器,像当年这些近于冷兵器的作战方式,是显得太简单,太平凡了。不过,这些正是我们人民军队的起家之本。就像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过的那样:“它就是在落后的国家中,在半殖民地的大国中,在长时期内,人民武装队伍为了战胜武装的敌人、创造自己的阵地所必须依靠的因而也是最好的斗争形式。”我年轻时去武汉,第一次看到了长江,感到真了不得,家乡的小河小溪相形见绌了。其实,那时还不懂得,正是小河小溪才汇成了滚滚洪流。没有红军初创时期的游击战,就没有后来的运动战、阵地战,也不会有现代化的立体战争。我们不要妄自菲薄,总觉得外国这也好,那也好,别忘了自己也有传家宝,也有拿手好戏。

  仗越打越大,部队也越打越强。一九二九年下半年,我们连续粉碎了敌人“罗李”、“鄂豫”、“徐夏”三次“会剿”,在斗争中成长壮大了自己,不仅能消灭敌人杂牌部队和反动地主武装,而且能够成连成团地消灭敌人的正规军。一九三〇年四月,我们红三十一师和三十二、三十三师合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我们师改编为红一军的红一师。我在红一师一团任连长。

  这段时期我们打得仗相当多。打过杨家寨,打过杨平口,打过孝感花园,打过云梦县城,打过光山、罗山,还打过新洲、金家寨、六安……粉碎了敌人的多次大规模“围剿”。

  一九三一年元月,我们红一军与红十五军在长竹园会合,奉中央之命,合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我在第十师二十八团任营长。此后,我军主动出击,飘忽自主,克新集,袭柳林,出击京汉线,大战双桥镇,生擒敌师长岳维峻以下官兵五千余人,获得了鄂豫皖红军诞生以来进攻作战的空前大捷。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部队再次扩编。在黄安七里坪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我在十二师三十四团任团长。这时的鄂豫皖红军已发展成拥有三万余人的雄师劲旅,对“围城打援”等战略战术,也已经驾驭自如,运用娴熟。紧接着,方面军连续发动了黄安、商潢,苏家埠、潢光等四次进攻战役,活捉赵冠英,痛打汤恩伯,生擒厉式鼎,严惩陈调元,重创张钫,连战皆捷,声威大振。根据地日益扩大,鄂豫皖斗争达到了极盛时期。

  在这短短三年里,我由一名普通的士兵当班长,当排长,直至当了团长,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比较快的。为什么快呢?人被打得没有了,你是共产党员,不干不行。从战士到团长,我打了上千次的仗,有些小仗一天打几次,算也算不清。从当战士打到当干部,我逐步学会了带兵打仗的本事。我们的指挥员都应该具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年轻干部更需要经过严格的实际锻炼。因为,战争不是儿戏,有无经验,在战场上完全是两回事。

  有人说,官好当,兵难带,我看是官难当,兵好带,难还是难在干部。过去我们常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兵好兵孬看干部。有带头冲的官,就有不怕死的兵。部队好的战斗作风,是靠打仗打出来的,是靠好指挥员带出来的。现在,部队的成分有了变化,学生兵多了,文化水平高了,如何在和平环境中带出过硬的队伍,这是值得我们每一个干部重视和研究的课题。部队是要打仗的,军人既要流汗又要流血,必须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献身精神。这一点,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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