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双枪老太婆 | 上页 下页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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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结婚后,玉璧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而且仅仅是因为拆了一封信。我委屈极了,气得哭了一场。半夜里,玉璧把我摇醒了,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最后说:“今后除了家信之外,朋友来的信你不要拆。这里面有些很重要的事情,你又不知道轻重,万一说漏了嘴,泄露出去了不好……” 说了半天,还是不让我知道他的事情。我翻身坐起来,瞪着他说:“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搞什么秘密组织?” 玉璧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我说:“你不说,我也不追问你,如果真有这事,我要参加。” 玉璧听了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点,不该问的事情,你不要问;到时候条件够了,我们大家会通知你的。” 说了半天,是嫌我条件不够!我气得眼泪花花的,钻进被窝里不理他了。 玉璧没办法,用指头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一九二五年初,我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宁君,小名江宁。有了孩子,又要读书,由于产后没休息好,我身体不大好,虽然请了保姆,还是觉得应付不过来。多希望玉璧帮我一把,可是他更忙了,常常是半夜三更不回家。不久,上海的日本人枪杀了纱厂工人顾正红,传单很快发到了南京,学校好几天没上课。紧接着,上海学生和群众举行反帝游行,又遭租界巡捕开枪镇压,酿成“五卅”惨案,在全国激起反帝高潮。六月三日,南京东南大学成立了学生联合会,玉璧、黄明和何超腾都是学联的重要人物,成天忙着组织全校师生上街游行,给罢工的工人募捐。我把才三个月的宁儿交给保姆,揣上几个烧饼,也参加了游行募娟的队伍,和何超腾、何幻生他们编在一个组。南京街头,愤怒的人流从一条街涌向另一条街,口号声惊天动地,不断有商人、工人和市民加入我们的队伍。每到一个街口,我们的同学就要站上长凳去演讲。群众涌进大大小小的商店,把里面的洋货统统拖出来,当众烧掉,整个南京城到处烟雾腾腾,火光冲天。 九日早晨,玉璧很早就起身了,要和超腾、幻生、黄明他们到下关合记洋行开办的工厂里去,那里被日本人看得特别紧,直到现在还没罢工。玉璧叫我这天别去募捐了,中午准备六七个人的午饭。当时街上什么也买不到,我把存着的腊肉和豌豆、海带煮了一大锅,一直等到下午五六点钟,他们几个才回来,都兴奋得不得了。 我见他们满头大汗,连忙倒茶倒洗脸水,这时才发现两个陌生人。一位穿着海苍蓝的洋布长衫,另一位外穿半新旧的毛蓝土布长衫和长裤,里面穿着白土布汗衫,长着麻子的脸上满是汗水珠子。玉璧叫他把衣衫脱了凉快凉快,他直说不热不用脱。幻生说:“你真不愧是个‘处女’,脱了长衫怕人家笑话吗?”他看看我说:“我怕密司陈说我没礼貌。”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黄明说:“我还没给你们介绍呢,你就开起玩笑来了。”我这才知道那位不肯脱长衫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萧楚女,刚从四川来。我在家乡读过他在《新蜀报》上发表的文章,玉璧对他也是很推崇的,没想到今天竟成了我家的客人。 刚刚才三个月的宁儿,看见屋里这么热闹,也手舞足蹈地在摇床里咯咯地笑。萧楚女走到摇床边把她抱起来,和几位客人嗬嗬地逗着,一边对我说:“密司陈,老廖他们挺厉害啊!我和老刘从上海赶来,还准备帮着组织一些大的行动呢,没想到他们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 我对萧楚女很钦佩,觉得他既风趣又有才华,还是玉璧他们“组织”中的重要人物,说不定那封神秘的信里的那位“老肖大哥”,就是指的他。可是以后就再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很快地就回上海了。 萧楚女他们走了之后,形势很快就紧张起来,学联的成员很多被指名通缉,也有同学失踪,出去就没见回来。眼看风声一天天紧了,玉璧要我着手准备,随时都可能转移。一天,我到邮局去寄一封挂号信,催促家里寄点钱来,柜台里照例递出一张挂号单,我也照例在上面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出门的时候,一个军官盯了我两眼,我也没在意,径直回了家,然后换了件衣服,准备去学校。 刚刚走出大门,一辆汽车就在外面刹住了,一个兵从车上跳下来,对我说:“请陈玉屏小姐上车。” 我心里咯噔一下,反问他:“你找谁?” “找陈玉屏。” 看样子这个兵还不认识我,我往巷子深处一指:“陈玉屏没住这儿,在那边。” 那个兵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们料定他两口子住在这里。” 我赶紧抱出宁儿,七弯八拐穿小巷到了学校。第二天一大早,警察又来了,可我们已经人去屋空。 这以后,我们连续搬了两次家,都不安全。眼看南京是不能呆了,玉璧说:“组织上让我们先把孩子送回家,然后转移到上海去。” 我问是不是“老肖”的意思,玉璧点点头。 不久,我们回川了。这时,何幻生已经离开南京到了上海。黄明也准备走,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大约是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吧,玉璧在合川县遇见何超腾,才知道幻生已在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牺牲了,听说是被“腰斩”的,死得很惨。超腾还告诉玉璧说,几乎在幻生牺牲的同时,萧楚女也在广州被杀害了。超腾自己,后来在万县死于刽子手王芳舟的屠刀下。 我们在南京的几个好朋友,都这样壮烈地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共产党员。 【耕耘播火】 八月初,我们离开了南京。 天刚亮,黄明和其他几个同学赶来送行,一起到了下关码头。码头边一大群人围着一男一女两个英国佬,守着一大堆行李发愁。平常这点行李,两毛钱就可以搬上船,可是今天出了五块钱也没有人给他们搬。一个工人抄着手说:“在咱们这群人里啊,你出五百元也买不出个卖国贼。还是去找吴佩孚吧,别说是这两件行李了,就是叫他的那些警察给你们舔屁股,也是没得二话说的!” 两个洋人没办法,只好弯腰合抱起一只大皮箱,很吃力地向囤船走去。女的穿的高跟鞋,踩到刚落过雨的跳板上,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水里。岸上的人看了,都拍着手哈哈大笑。 我们上了囤船,看见苍蝇蛆虫爬得满地都是,腥臭味熏得人直是想呕。一打听,原来是英国太古公司的鸡蛋,打算运到上海,可是码头工人不准搬上船,就在这囤船上放了两个月。南京天气这么热,鸡蛋生了蛆,一些人见了直说可惜,我却说了声活该坏了这些臭鸡蛋,也叫洋鬼子晓得咱们中国人是不好惹的。 汽笛拉响了,旅客与送行的人互相道别,码头上一阵呼喊,黄明拿着一张手帕,不断地在空中挥舞。轮船破开浊浪,在江面上行进,风渐渐大了。我把宁儿抱进舱里,哄着她喝了牛奶,又拍着她乖乖地睡着了。待我走出舱来,玉璧还站在船头,一动也不动。 我递了块饼干给他:“呆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句话,一句从前我最不愿听的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说:“你今天怎么自卑自弃起来?孙中山先生说,要唤醒民众,没有我们书生,民众怎唤得醒?” 玉璧说:“你又在宣传你的教育救国了。” 我说:“是啊,我的教育救国没有用。中国人体弱多病,挡不住丘八警察们的枪棍,要是个个身强力壮,打不赢也跑得快,看来你的体育救国才有道理!” 玉璧笑笑说:“都没用,我们都没有用。除非手头有了枪,枪杆子才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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