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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听这位老工人讲述这一切,他凭借想象,编织老朋友最后那些日子的故事。其芳最小一个孩子终于回来了,把他领进家门。他一眼看见墙上放大的遗像,弯下身鞠躬,泪水已滴入地面。

  同哭周恩来一样,他无顾忌地嚎啕痛哭。

  几个月后,1978年3月,他被调来接任老友的工作,做了文学研究所的新所长。

  他比较痛快地答应来京。他在四川虽然儿孙成群,却没有这么多可以随意交流思想的人。一个老年丧妻的人驱赶不走寂寞是多么可怕!其时,他正在思索“四人帮”“左”的一套的成因,自然想起六十年代烈面西关农民巧妙地顶住上面瞎指挥的实例。他心中萌动一个大胆的作品,北京开阔的视野和活跃的思想界,对他是必要的。

  从北纬路饭店搬进社科院干面胡同宿舍,与卞之琳同楼,他有四层与小儿子刚宜夫妇安置了一个家。社会上“真理标准”的讨论启发人的心智,他决计写一部名为《抵制》的小说。

  他要全力塑造一个敢于同浮夸、不实的上级巧妙周旋,戴了“右倾”、“保守”的帽子仍不怕钻磨眼的基层干部角色。这是他多年的一个愿望。尊胜王达安的形象占据他的心思,他设计了汪达非这个主人公。在写作中,烈面的张书记不断闯入,他总是把他与汪达非合并。汪自己在县里挨批,一出场便为大队长贺永年所受的不公正的批斗难过,这个贺永年的原型是烈面的黄勤明。另外两个性格一阴一阳的队干部霍干人、赖体臣,也是尊胜的熟人。霍干人原是何干人,赖体臣用了谐音。他更熟悉尊胜人的性格,但抵制的鲜明态度,来自烈面的农民干部们。

  他们的对立面是工作组。一个坏的工作组,在农村有“太上皇”一样的地位和发号施令的工作方式,他最了解不过。他自己下乡就经常有这种身份。工作组的负责人“眼镜”代表“左”的思想,沙汀在表现党的领导上显出一种慎重,煞费苦心地安排了新任工作组组长、省委王部长这个重要人物。这是他解放后仅有的一次写高级干部。他是不是想到彭德怀了呢?写作之初,彭德怀的问题还没有全盘透亮,可人人明白他是冤枉的。

  1979年7月,沙汀在笔记本上已经起草了近五万字的小说突然搁浅。年末,他列出另一部小说的庞大计划,摆出放弃《抵制》的姿态。1980年春回川度假,中间试图把《抵制》捡起来。半年过去,改到原来停写的第八章 ,还是续不下去,又一次搁置!

  是什么妨碍了他?

  由小说的第七章 或许能透出一点奥秘。这一章 写王部长在省传达庐山会议之前,病发住院。他爱人做为传达会的工作人员,向他不断报告会上戏剧性事件。发表出来的定本是这样记述的:

  这次对中央政治局庐山会的传达方式,相当别致:先要大家议一议那位“大将军”写给中央的长信,然后才传达毛主席对这封信的批评、大会的基本精神和决议。而当他听到那封长信的内容时,正同一般干部那样,他是多么赞赏呵!因为那时候不少事实已经叫他感到困惑。现在他清醒了,认定我们的农村工作确乎很有问题。

  然而,没有几天,那些对“大将军”的长信叫好,表示赞赏的代表,在听了毛主席截然同他们相反的评语、大会的有关决议以后,几乎莫不吃惊、丧气,纷纷开始检讨。……

  这段写的是当年四川省的实况。这个“引蛇出洞”的传达方法是省委第一书记的“创造”。当时的省委还封锁过毛泽东1959年写的《党内通信》,强调四川有特殊省情,不向县团级以下传达。可是,如实写出这些后,他的心里止不住地打开了鼓。他写不下去了。

  他在笔记里写道:“是信心不足?勇气不够?反映‘大跃进’,这总会涉及党中央、毛主席,而且直接涉及广大南下干部!尽管我在设计上考虑得相当周到,把一个县委书记、一个省委的副部长都写得忧心忡忡,多少还有点阳奉阴违,但对当日的省委,则没有留什么情面。也许这是没有写下去的原因之一:怕引起不满!”如果遮遮盖盖地写,像《青㭎坡》那样天真地写,就会从基础上动摇《抵制》,是他所不愿的。可是“社会效果”他又不能不管。

  他宁肯放一放。

  文艺界在“四人帮”垮台后显示的团结,很快就被复杂的内部分歧冲破。政治上的平反到何种限度?过去的旧帐,比如对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的看法相差如此之大,怎么统一?对当前创作的认识,打破禁区、“伤痕文学”、“改革文学”,都是众说纷纭。他这次回川,在新巷子与艾芜同住一院,谈起当代的作品,两人观点也不尽相同。艾芜是不会与他争论的,默不作声,便是意见相左了。

  他又失了一位能开诚讨论文学的朋友。周立波1979年秋终于不治,癌症这个魔鬼夺走了他多少至爱亲朋。三十年代坐牢养鸟的立波,总鼓励他对四川农村要了解到骨髓的立波,遽然离世了!

  他想起1977年他们刚联系上,立波的孩子小仪写了一首《送沙汀伯伯》给他。原诗是四句:“两鬓斑斑集霜雪,壮怀枫叶吐深红,英雄健笔春常在,正飞峨嵋不老峰。”立波兴致勃勃地抄了来,并说“红”、“峰”按广韵不协,代为改成两首。孩子说这不能代表他的感情,只能算是爸爸的诗。这两首立波给他的诗,是不经意产生的,倍觉亲切,他至今记得:西蜀文章老益雄,清秋霜叶吐深红。

  纵横健笔恣情舞,
  瑰丽峨嵋映碧空。
  燕地嘉陵隔万山,
  何时重会俱欢颜?
  登高遥望峨嵋秀,
  别绪离情漫两间。

  现在他也定居在“燕地”了,与立波的“别绪离情”不幸已成为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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