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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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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不幸车子抛锚,没等修好天又降大雨。眼看已经黄昏,大家恐慌起来,不知道怎么办好。沙汀见乘客中有几个兵士,挺身出去说:“我们几个兄弟去走一趟怎样?”便领了军人到附近的村庄找真正的保长设法。最后把全体乘客带到一座庙里,铺上稻草住了一晚。 次日,车到永川,离重庆近了,郁风同他在一个田坎散步。她对这个昨晚的“群众领袖”发生兴趣,也起了疑心,爽气地问他究竟姓什么,他这才说出了笔名。郁风恍然醒悟,对着小说家连呼:“啊哟!真看不出来了!”她这次是去与黄苗子结婚的,身上确乎洋溢着喜气。 当晚,沙汀把行李往“文协”总会一送,便去曾家岩报到。正碰上五十号在举行招待文艺界的会。周恩来、董必武、王若飞都在场。桂林、贵阳转来的文化人不少,相识的作家更多。座谈会刚刚结束,开始了聚餐。他没用晚饭,何其芳便招呼他入席。 坐下不久,同桌的葛一虹轻声告他:“前些日子听说你在隆昌被捕,我们曾派人去了解和营救过,才弄清是一个和你同名的人,年龄、相貌都不对。”宋之的乘兴在一旁说:“好啊,大难不死,我和你干几杯!” 两人都善豪饮。况且,他从三年的寂寞山间,突然走进这么亲切的、充满情谊的环境,被鼓荡得有些忘情,连连与华裕农场时期的这个老朋友对饮起来。惹得周恩来在邻席笑着照应他:“沙汀啦,少喝两杯啊!” 聚餐散时,夜已很深,其芳安排他住在五十号会议室隔壁的小屋。两人尚无倦意。他看其芳的圆脸虽然比分手时略瘦,但神态、举止已沉稳老练得多,只是眼镜片后面闪烁的目光,仍是那么坦率,无遮拦。其芳这次与刘白羽调重庆,是帮助周恩来加强文艺界的工作。他郑重地对沙汀说:“让你来是为了参加整风学习,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然后取出中央的一套整风文件叫他阅读。因为其中有几份文件是不能带出去的,沙汀就在五十号多住了两天。 整风文件给他送来延安的气息,熟悉而陌生。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使他想得很多。自己的创作是为一定的政治服务,似乎不成问题。“有意识地进入生活,向它毫无止境地掘取创作的源泉”,他一向就是这样做的。他从来认为观察、研究社会和人,比天赋、想象力还重要。在冀中和睢水,他不都沉在生活中吗?但是,谈到描写工农兵,他似乎只注意“农村小市民以上的人物”,有些对不上号。这几天常听人赞扬《淘金记》的成功,使他不免兴奋,如果按照整风文件衡量,似乎不是主要的写作方向。他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他在以群房间加了一张竹绷子床铺,像几年前一样住下来。“周公馆”确定了在渝从事文化工作的同志“分散学习”的办法,他与何其芳、夏衍、乔冠华、刘白羽、胡绳在一个小组,在五十号开会,进行理论联系实际的思想检查。乔冠华长期在香港做新闻工作,这时在《新华日报》负责写国际评论,是个很有才气的笔杆子。他做了长长的发言,检查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对他的影响。沙汀不准备提早发言,他还要思考。 他坐着听发言,想起王若飞前几天开的那句玩笑。他们在延安认识,王若飞敦厚开朗,在五十号当面碰见,第一句话便是:“怎么走了就不转去啦?”他说的“去”,是指去边区。其芳这次交给他一封周扬的信,信中说,听周副主席讲,他在重庆做了不少联络工作,这几年写作也有成绩,但比较起来,还是反映新的抗日根据地的现实意义更重大。你是不是考虑再到延安来呀?周扬的话充满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他应当怎样答复呢? 他想乘机整理一下自己。李长之发表文章认为《淘金记》是“乡土文学中之最上乘收获”。他提到了果戈理。但对《奇异的旅程》(《闯关》)表示冷淡,认为“黯淡和平凡”。其芳认为《闯关》真实,私下里对他说过:“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的矛盾有普遍性,你离开以后这种情况更多了。”整风文件提出的道路是与工农兵结合,他只了解《困兽记》里的知识分子和自己,更难把握新形势下的知识分子改造的题材。他在重庆为书店编了一个《兽道》的集子,请住在文协三楼的宋之的夫人王苹抄《兽道》、《在祠堂里》两篇旧作。王苹告他,在抄的时候,她认真地被小说描写的旧世界震动。那么,他只能写刘家沟。他起了一个愿,在下一部新长篇《还乡记》里,要真正写一个大后方的农民。 他为离开延安而羞惭,又坚持一个作家的立场。他要考虑川北以外他理解不深的生活能不能写。于是他起草了给周扬的回信,讲到家里的拖累,无法脱离家乡的理由。他写道,反映落后的生活,讽刺、暴露,是不如歌颂党和党所领导的斗争来得重要,但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 (你这次的“思想斗争”并不严重,而且你的创作观念已经稍稍偏离周扬的轨道,“为我所用”地在理解“工农兵方向”。可能是这样吧,因为我接下去写的东西虽然受了这次学习的影响,大关节没有改变) 以群在编《青年文艺》杂志,向他约稿,他一连写了两篇。一篇是论文《向生活学习》,借着为以群的新地出版社看稿子发表感想,检讨了自己只以“农村小市民以上的人物”为描写对象的毛病,但主要表明,他对生活的态度是符合整风精神的。另一篇是小说《堪察加小景》。这也是他对这段学习的形象性总结——他还要发挥对旧生活熟知的优长,着重暴露,但他是热爱压迫在生活底层的还无福当家做主的“工农兵”的。他的讽刺本来便是对新生活期望的一种反衬,现在他更要增加对黑暗中劳动人民的信赖,挖掘他们遭侮辱、被损害的心灵的光明! 他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在以群的房里写这篇小说。在睢水关,他很了解这些被称为“货儿子”、“烂货”、“玩物”的流娼。附近一个乡的大爷婆娘赶流娼的故事,他有耳闻。他们用两根大木头挖洞,把人的手脚伸进,两边扣起,动都不得动,比普通的脚镣还要残酷,叫做脚柞,萧文虎的乡公所里,就有这种刑罚。写出这个妓女筱桂芬的可怜,是很容易的。但是那个想乘机揩油奸污她的班长,在一种特殊的场合下,听女人谈起她哥哥两次出钱还当了壮丁及自己被骗出来的经过,他也是躲了壮丁来当团丁的,他的同情心一时抬了头,邪念终止了,这个写法在他笔下并不多见。沙汀觉得他对人的认识深了一些,对这个出身小粮户,只懂赌博的班长的心理变化可以掌握准,控制得住。班长大部分的机会还是被所丁老娃的迂笨所搅散,但他也是受欺侮的一个,他心里不是一团漆黑。解放后他根据对此篇气氛的理解,改名为《一个秋天晚上》,“秋天”就暗示了这一点。 他写得很有兴致,有时顾不得吃饭,就找出以群的饼干、牛骨髓之类的东西大嚼。以群这时独身,吃食需自己照顾自己,他还是满讲究营养的。沙汀连续六七天关在房间里,到11月24日,写完了《堪察加小景》,以群的食品储备也被他一扫而光。这是他自己最喜爱的一篇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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